死亡的困扰是每一种哲学的源头。死亡迫人接受迫人思考,于是,它成了哲学家头脑里的常客。哲学家不断思考生死问题,赋予其各种意义解释,有人认为死“不过是生命在另一处闪光”,有人则强调了它的绝对和荒谬。在其面前,思考尽管显得徒然,却并非没有意义。蒙田认为,哲学是一种死的准备,因为潜究和深思往往把我们的灵魂引到我们身外来,使之离开躯壳,那就等于一种死的练习或类死。据说动物中,大象在死前会有预感,往往逃到人不所知的地方悄悄死去.在人类族群里,印地安人也是如此,不知这是否也算一种死亡练习。但是我们中国人,即便再贫贱寂寞的生命,死后也要极备哀荣与喧嚷.
面对死亡,比起哲学家低垂紧锁的眉头,艺术家们似乎一点也不显得轻松舒展。谁个不惧怕寂灭,哪个不眷恋人生?艺术虽非“生死学”,但是死亡也常常迫使作家们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对待,殚思竭虑,从另一个角度去探询死的真谛与生的意义。人到临终前的精神境界到底是什么样子?进入永恒黑暗的最后一段旅程怎样走过?我们锥心泣血的作曲家们,又如何穿越这个永恒阴郁的背景呢?
乐史上最著名的死亡记述,莫过于我们人类最金贵的孩童莫扎特之死。据说他预期自己大限将至,在生命最后的时日为自己写下一部《安魂曲》。无论身份不明的神秘客委托他创作而加速他衰亡的传奇是否属附会之说,他的手确实是永远停在“落泪之日”某一节,遗稿由他的弟子补就。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他的创造力不曾衰减,除了《安魂曲》外,还写了歌剧《魔笛》,第27钢琴协奏曲,单簧管协奏曲等等。其实,比起那部垂怜红尘众生,让人悸动不安的《安魂曲》,许多人宁愿将第27钢琴协奏曲和单簧管协奏曲看作他真正的精神遗嘱。我自己更倾向于前者,这首协奏曲如唐斯所言“听天由命的精神渗透其中,无痛苦的痕迹,近乎于升华的意味,仿佛超然于耗尽他体力浅薄的物质烦恼和辛劳之上”,曲中没有多少强烈的离愁别绪,相反,我们不幸的大天才仿佛已听命于上天的安排,那种平静从容,和摆脱了感官美的纯净让人惊叹.其实这并非偶然,莫扎特对死亡的态度早已明示过:"既然死---是我们生命的真正终极目的,几年来,我便与人的这位真正最好的朋友相识了.所以,它的形象对我而言不再仅仅是某种令人惊恐的东西,而是颇为令人感到安宁和宽慰的东西!我感激我的上帝,他使我有幸为自己----你知道我的意思----创造机会认识死,将它看成是达到我们真正幸福之境的锁钥",这是他去世四年前给父亲的信的一段话,当时仅31岁.对死的看法,语气之平静令人惊讶,仿佛已预感死亡不久将至.这种对死的超然态度,正体现在最后这首钢琴协奏曲中。末乐章的旋律来自他的<渴望春天>:“可爱的五月,快来吧,让万物重新批上绿装”,五月离去,莫扎特没能活过年底.在哈斯吉尔的演奏该协奏曲的末乐章里,仿佛他正站在人生边上乐而忘返,那音乐似乎已经不是尘世之声。乐仙的飞翔如同上帝召他重回身边的一次归程,他的步履仍然轻盈无比。
老柴一生敬畏莫扎特如神,可他的绝笔却是另一翻脱不了人间苦情的挣扎。他以一部巨型交响曲(《悲怆交响曲》)为自己送终,在最后的乐章里,撕心裂肺的哀伤,心灰意冷的叹息并没有止息。关于老柴之死,众说不一。以前说因染霍乱而不治,现在又传因同性情事暴露而遭赐死,逐渐成为正解。老柴生前看似荣光尽享,实际常伤世厌生,压抑真情。他对自己的作品毫无自信,沉溺于酒精和赌博,颇象妥斯托耶夫斯基和他笔下的梅什金。其实在写《悲怆》前,他曾写下名为《人生》的交响曲,标题是:热情,爱情,失望,死亡。明眼人一望便知,这是《悲怆》的一个草图。据说此曲本来有个秘密的标题,叫《节目交响曲》,是老柴逝世后,其弟改为《悲怆》的。甚至有性心理学家分析秘密的“节目”就有指涉同性恋悲剧的意思。《悲怆》首演九天后,老柴就踏上了不归路。无论标题如何,老柴心中的煎熬与压抑是他创作的原动力,却是不可争的事实。在最后的乐章里,音乐几乎道尽人间的绝望,绝非浅薄的悲观可言。在视老柴为知己的伯恩斯坦(他也是个著名的同性君子)晚年录制的一个版本里,他似乎以老柴的音乐淋泄自己胸中块垒,末乐章被伯恩斯坦演奏的格外漫长,在这里,时间几乎息止,告别尘世的脚步是如此不舍而沉重,这是进入黑夜的最后一段旅程。
老柴大胆改更交响曲的终曲,以一个慢乐章为永诀的方式,直接启发了马勒。在马勒最后的《第九交响曲》的末乐章,音乐片段“象一片云彩消失在蔚蓝色的天空里-----”(瓦尔特),也是交响乐史上一大奇观。马勒的感伤厌世其实比老柴尤有过之,不同于旧俄时代的知识分子压抑,马勒生活在世纪末,感伤沉溺的风潮正席卷欧洲。他终生罩在死亡的阴影难以走出,家中八个兄妹夭折,爱女早殇,厄运接踵。他近乎病态的关心自己的心脏,常陷在心梗的恐惧中不能自拔。在最后的时间里,他甚至会见了著名的弗罗伊德,以挽救自己的精神危机,然而在弗氏套路化的精神分析中,马勒跌落人间。他音乐的悲剧性不过是童年的不幸,他对妻子的爱也没有神圣可言。他最后的日子里,思想极度混乱,甚至皈依了天主教。最后的时日,他顺应了命运的安排,完成了《第九交响曲》,撒手人寰。在《第九》第一乐章据说马勒要求乐器各奏各的,不必统一,是为了表现自己对死亡的恐惧,音乐节奏甚至有点象他那不规则的心跳。此后两个乐章,一个缅怀过去,一个做死的挣扎。末乐章里,马勒对人世的眷恋仍无可消除,但是已经准备接受死亡降临.最后,在怅惘的心境中,音乐逐渐消失,留下一丝哀婉之情在空间弥散,归于寂静.“这系马勒有生来写的最神圣的东西,表现了他对人世异常的爱,他多渴望在世间平静生活,渴望享受大自然的深邃奥秘------但是死的降临是无可抗拒的.(贝尔格)"其实,在第九之前,马勒已经告别过一次人世了(终于将自己逼走),那就是《大地之歌》。但因为“第九”的魔咒太过强大了(贝多芬,舒伯特,布鲁克纳都是在写完九部交响曲后归了一),他就没有给《大地之歌》加编号(按排序应是第九)。写过《第九交响曲》后,还对妻子庆幸:“这其实应该算第十号,《大地之歌》应该算第九。”马勒刚松了口气,以为危险已过去,谁料几个月后,他驾鹤西去。在《大地之歌》中,他感叹人生苦短,尘世尚可贪恋,末乐章里,女中音这样告别人世:“当青春重回可爱的大地,仍将繁花盛开,遍地新绿,直至天涯海角。到处呈现蔚蓝色的光辉,直到永远-----永远-----”。在马勒弟子瓦尔特和美丽的女中音费丽亚录制笛卡公司的那张唱片前,费丽亚得知自己罹患绝症,于是,这部辞世之作一下子感同身受,她怆悲地几乎哭泣着一路唱下去,成就了一张真正的千古绝唱。
我们总哀感莫扎特的早逝,其实比他更短寿的是舒伯特,只在这世上驻了31个春秋.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留给人世间一个最壮观的天才,永恒的叹惋从来没有停息,正如他的墓碑上“死亡将丰沛的宝藏,连同美丽的希望都埋葬在这里了”的谒文。舒伯特一生穷困潦倒,常食不果腹,过着波西米亚艺术家的生活。他作曲易如儿戏,短暂一生,留下作品竟近一千。身负绝世才华,却早早就知道自己患下不治之症,如何不教人感叹,于是他的维也纳的气质不再风雅,音乐始深藏超脱尘世的幻想渴望。在生命最后一年里,他已经濒于死亡,病魔折磨中,似乎知道自己所负的使命,写了大量作品。从晦暗沮丧的《冬之旅》后,“他奋力逃逸,进入C大调第九交响曲和C大调弦乐五重奏的神奇美丽境界之中。”(郎格)。深知去日无多,舒伯特试图以音乐来对抗对不可知死的恐惧,终于留下这部杜鹃啼血,天鹅吟唱的旷世杰作——《弦乐五重奏》。这是部喜悦与哀痛交织的至情之作,不可随便听,许多人一致将其视做“生命最后数小时所要聆听的天籁”。在那个拨弦的缓慢的乐章里,我们感到作曲家似乎正一点点的挣脱俗了世命运的桎锆与藩篱,如同旅人离开暂居的客店上路,重新踏上另一个极乐的世界的行程。
勋伯格在评价布鲁克纳时以马勒做比:“他们的音乐各自代表着当时社会与哲学的思想的两极。布鲁克纳是闲情逸致的表率,马勒是焦躁不安的象征。布笃定,马疑虑。布天真无邪,马诡轶复杂,布富于色彩,马放之四海皆准。”若再以布鲁克纳与同时代的约翰施特劳斯相比,一个提供世俗欢乐,一个宗教内省,更有云泥之别。布是个老实诚挚的作家,内向呆板,一生在教堂侍奉上帝,不曾婚娶。他起先埋没在乡村小学做教员,快50岁了,第三交响曲还没有演出。他的交响曲都长的出奇,重复甚多,为了演出,这个老实人只好听凭别人对总谱删改肢解。他的作品偏于宗教气息和赞美诗风格,几乎极少小我的挣扎,所以都是凡人难参的经。他写到第七交响曲时,才初尝名利的甜头,可是第八写完了,又有人劝他删改,老头子陷入躁郁之中。他的告别之作第九,也是一部只三乐章的“未完成”,他六易其稿,增删无数,在心力交瘁中,留下了一个残篇魂归道山。在《第九交响曲》的最后一个乐章里,他引用了第七,第八交响曲和弥撒曲中的主题,如前尘往事,沉渣泛起,最后化零为整,合而为一。从深沉的生命告别到壮志未酬的感慨最后归于沉静,宛若一个圣徒在作家的雕塑中逐渐展现出庄严的姿态。
亚纳切克在70岁时,写了一部管乐重奏,名字叫做《青春》。他似乎一下子迎来了自己的创作高峰,写出了最后的最重要的室内乐。一般认为,是他60寿诞时认识了小自己38岁的热情吉普赛女郎斯妥斯洛娃,而得以焕发出了创作欲。其实这段恋情只是老人的单相思,基普赛人始终不曾越过婚姻的界线。然而老亚纳切克仍滔滔不绝的的给她写了六百多封情书,即使她根本不回信。这还不够,老人家在74岁,又写了一首弦乐四重奏作为情书,标题直明《心言》。据说该曲第一乐章是初识斯妥斯洛娃的印象,音乐有力而纠缠,似乎是作家内心的挣扎。二三乐章是“与她旅行在莫拉维亚”的景象和“融化于影象的幻想之中”。第四乐章,“这是对你的惶惑,虽这样说,并不是恐惧,而是对你的憧憬,况且此憧憬将能实现。”这是好事者从老人的情书摘下的句子,放上去倒也切题。但是音乐无论如何比语言直接,其中大胆不羁的节奏和速度变化,新奇的语法组合都成了激情的倾诉。据说这首四重奏短短三周就完成了,可见老人在孤绝的情境中,心情被爱火炙烤的多么热烈。可是没想到,《心言》竟成了他的绝笔。临终前一周,亚纳切克冒着大雨去郊外寻找一个迷途的男孩,导致肺炎发作,一病不起。男孩的母亲就是跟老人到他故居来渡假的基普赛女人。“不知老之将至”的亚纳切克以一部热烈情书告别人世,岂不正显示了爱的神秘力量,倘若说爱是死亡的暗示,那么在《心言》爱的纠结之中,我们能窥测到将至的死亡阴影吗?
理查施特劳斯活过了作曲家中罕见的高寿,不料寿则多辱,在84岁的年纪沦为战俘,盖因其二战期间在纳粹**的职任。他与马勒同是大指挥彪洛的学生,同是德奥乐坛的领军人物,道路却截然相反。当马勒全心投进他的交响世界时,理查写出了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歌剧,从紧张刺激的《沙乐美》到纤巧精致的《玫瑰骑士》,在这个领地螯头独占,又任国家音乐总监,达到荣誉与权利的顶点。当德国在炮火下化为废墟,心中圣殿轰然坍塌,生命已到日薄崦嵫时,老人被卷入大旋涡底。他带着妻子僻居国外,隐逸乡野.在生命最后一年,他拿起青年时代曾经热爱的诗篇,为自己写下《最后四首歌》。题为《春天》,《九月》,《入睡》,《薄暮》,宛如生命的再生与循回。“在神秘黑夜的循环里,有着丰富过白昼千万倍的生活”浪漫主义余辉将尽,历经无数世事,洞穿人生荣辱沉浮,理查似乎遁入神秘的死亡观里,渴望着蓬勃的来世。在《九月》里,他为毕生热爱的女高音写到:“花园在哀伤,冷雨浸入花丛。夏日在战栗,悄然面对终结-----夏日微笑着,惊讶于即将失去的花园之梦。她眷恋在玫瑰花中,企望着安息,缓缓地她闭上眼睛了,那双疲惫的眼睛。”死亡将把“最长寿者被带往与早夭者相同的地方(奥勒留)”,黑暗即将到来,缓缓融进黄昏大地.这是最后的时刻,老人的生命忽然焕发出异样的光彩,不可思议的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于是,这告别没有一丝死的悲悼的气息,竟如此飘逸和安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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