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碎影
(一)贝多芬和读谱
贝多芬的故事和音乐,似乎对资深爱乐者来说已经熟烂了,这个假设的确也一直漂浮在我的心头,所以我平常很少去主动听他,但有趣的是,他总是突然地闪现在生活中,让我很难干干净净地躲开——也许经典就是这样,处处悄然埋伏。这时才发现,原来我们的世界正是故人和经典的世界,只是被稀释了而已。艺术家用浓缩的人生,用他浓郁得无法疏导和平安的心结,替我们担当痛苦。而大师们如此清晰地凸显,也正是因为他们的体验无法吸收于庸常人生,所以才这样清晰地游离,像一颗颗不化的沙粒。
其实我常常主动听的是早期音乐,演奏或者相关讲座。最近手里最喜欢的一个片子是《怎样读谱》(Knowing the Score),讲课的是著名古钢琴家、音乐学家比尔森先生。片子里最不“道德”的是,他给大家看自己收藏的四台不同时期的早期钢琴,简直让我嫉妒得想哭;而最让我惊讶的一个说法是,他说,和别的作曲家相比,贝多芬的作品在现代钢琴弹是最不合适的!这样的惊人之语,我不敢说同意,也不敢说不同意,不过确实认认真真地看完,也找来一些比尔森的相关访谈和资料来看。
提到论战的老对头、音乐学家罗森(Charles Rosen),比尔森说这些学者、钢琴家一直反对早期钢琴的推广,不是认为用什么乐器没关系,就是一口咬定早期钢琴不足以揭示音乐,然后说“我感到我必须写篇文章。”而一说早期乐器,自然就有诠释和读谱的问题。他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为复古而复古,反而主张“解放思想”,通过分析和读谱来打开更多的可能性,同时也通过对上下文的了解,来靠近那永远也不可能抵达的“真实”。
他说到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Op.111,第一乐章开头一小节是左手间隔很大的八度。当时右手没在忙,所以理论上来说可以用两只手来弹。有人问比尔森,这可不可以用两手弹?不然这么远的大跳,开音乐会的时候多吓人?比尔森说不行,不吓人就不是贝多芬了,尤其开音乐会,本来就该吓人——当然,他的原话大概是,这种紧张和悬念,本来就是贝多芬的一部分,在这里,甚至比音符本身还重要。
如果仅仅从听觉上讲,一只手弹和两只手一样吗?比尔森说,有一位教授分别用一只手和两只手分别弹给他听,弹了十次,事实证明很不一样。两只手弹的时候,那种紧张没有了。以我的理解,所谓紧张,不仅仅指音符正误之间的冒险,还包括一只手的大跳造成声音之间的间隙。弹者总是尽量弥补这种间隙的——尽管不可能填满,这种以意愿引导方向而事实上不可穿越的沟壑,在表演艺术上确实是一种颇有历史的手段。难道我们通常所谓的“生动”不正与此有关吗?欣赏者在表演者的挑动下想象并期待——这正是创作者躲在幕后渴望获得的心理体验,而一个令人放心的圆满表达并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当然,这样的效果也如点睛一般,不必多而不可缺。
说到贝多芬的作品,其实大跳不止这一处(比如Op.106,也是诡异地在开头单手大跳),大家心知肚明,必须得按他的方式去冒险,哪怕有上来就弹错、搞砸状态的危险。不然的话,他干吗把谱子写成那样?好吧,我们都知道贝多芬一向可恶,就依了他。可惜,手指的跳跃和危险,光看和听的人永远想象不出。
贝多芬的作品中,有不少“为难而难”的地方,也就是说,从钢琴上来说,是以“运动”的本身形成音乐的心理体验。这样的做法,其实巴赫在各种乐器上都可能有过——我就弹过这样的,明明一只手弹更容易,但他标明要分用两手。老师说,因为两手交替看上去更有趣(但巴赫这种运动难度,并没那么成规模,一般来说,其含义都是指向基督徒的顺服和挣扎)。巴洛克时期的另一炫技家斯卡拉蒂的乐谱,我虽然看得不多,但猜测也会有类似的例子。似乎只有莫扎特,没有太多故意为难的地方——他确实“界面友好”,不把“运动紧张”当作必要手段。而键盘上的疯狂技巧,到贝多芬那里才复苏。其实,艺术本来就是有违本能、拉抻本能的,从巴赫到莫扎特无不如此,而贝多芬更加大了拉抻量,把业余爱好者远远甩在后面,让音乐往“不可能”的方向盘根错节。
贝多芬之后不用说了,李斯特舒曼勃拉姆斯的钢琴音乐都是给键盘上的运动健将写的,所以他们的音乐真的要自己弹才能透彻体会。所以,音乐中的炫技造就了心理体验,而心理体验总是和表演现场相关——在文明和社会中长大的音乐,往往包裹在环境的漩涡中,只有舍身投入其间的人,才能体会真正的扰动。然而也只有对那些进入经典文献的作品,人们才这样努力求真求全,不漏掉其中的信息。
比尔森的重点,仍然在读谱。他说:我如此这般讲,不是说别的演奏和读法都不对,只有我的对,而是希望从乐器能力的对比中,发现更多的音乐,尤其是被现代钢琴损失的东西,并在挖掘根源的过程中获得更多的自由。
有个例子是,现代的钢琴的弦是交叉跨越的(cross-string),琴弦相压,导致声音有更多的“混响”,而贝多芬时代的钢琴不是如此,弦是直的,彼此平行。比尔森说,所以很多那个时代的和声,现在听起来太“浑”了,如果作曲家用折弦的钢琴,应该不这样写。不仅如此,跨弦钢琴容易造成右手旋律、左手伴奏的效果,这在现代人看来理所当然,但很多音乐,双手要更独立,因为各有各的趣味,谁也不能损失。
关于现代钢琴,有个说法是,如果巴赫莫扎特贝多芬拥有现代钢琴,他们肯定更愿意用它而不是早期钢琴。没错,作曲家永远都梦想更好的乐器,即便有了现代钢琴,现在咱们还嫌它这个那个不好,还希望有更好的琴呢。但是,梦想归梦想,巴赫也好贝多芬也好,谁也说不准以后的钢琴会变成什么样,会出现哪些具体的优点和缺点,作曲家也不可能根据“梦想”来写给未来的乐器——即使他真这么干,效果也不会准确地符合梦想。贝多芬会欢迎很多现代钢琴的优点,但是不是一定能接受现代钢琴的缺点就难说了,更何况,他不知道自己的音乐在别的琴上弹奏时,会有哪些具体得失。比尔森认为,现代钢琴对贝多芬而言是最糟糕的, 因为现代钢琴上只有轰鸣的强音,没有sforzando (加强),也没有声音变化的弧线,说到这里,他在早期钢琴上弹了一个句子,在现代钢琴上又弹一遍,果然,早期钢琴上那种闪烁和渐变的生命力让音乐凸现出“毛刺”,充满锋利的边缘。比尔森说,贝多芬对钢琴的表达力极其在意,不会高兴音乐在现代钢琴上的损失。 这确实令我恍然大悟,因为不同的乐器果然能揭示不同的层次。我喜欢早期音乐多年,但过去也认为贝多芬必须在现代钢琴上弹——现在看来,音乐总是需要同时代乐器的参照。古典音乐这东西宏富至此,而种种思索和求真之途,仍在叠加各种可能性。
只是这些可能性,未必总能被听众感知罢了。作曲家通过演奏家,再到听者耳里,被“翻译”了两次,怎么才能信息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