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伟谈古典
何谓“古典”? 我是一个业余古典音乐爱好者——未学过专业的乐理知识,不会任何一件乐器,亦无耐心学谱。只因酷爱,听得年头多了,从一个作品知道另一个作品,一个作曲家知道另一个作曲家,天长日久,便等于自学了音乐史。因为主编《爱乐》杂志,也就成了一个所谓“资深”爱乐者。既然《三联生活周刊》有许多读者有兴趣于古典音乐,我亦自以为古典音乐对于滋养一个人之情感、心智功莫大焉,很想将自己也许是肤浅的一些体会供大家分享,因此而开这么个专栏,说,也听。听的只能是选段,因所有唱片都有版权。若喜欢,可以自己下单去买,延展着听。我自己就是业余,所以,谈的只能是自己有体会的ABC。
既然要谈“古典音乐”,先要辨识“古典”这个概念。“古”是过去时,“典”是经典,也就是说,“古典音乐”是过时之后,能成为经典的音乐。这“过时”只是一个时间概念,是随着时间推移,能留存下来,可不断经过演奏家、演唱家演奏、演唱,供我们不断欣赏的音乐。这里起码包含三个含义。第一个含义是,“古典音乐”中其实包含了许多曾经的“先锋”作曲家。比如我很喜欢的20世纪俄罗斯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
他表现“异教徒春天礼赞”的著名芭蕾《春之祭》,1913年在巴黎香榭丽舍剧院首演时候,粗野狂暴的节奏,神经质的痉挛,喧闹与刺激的效果,曾在剧场招致骚乱,绝对是“先锋”而非古典。但到1950年代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认定《春之祭》是古典的了。同理,也是我喜欢的法国作曲家梅西安。 他1941年在波兰境内的纳粹俘虏营里创作《时间结束四重奏》,用单簧管、小提琴、大提琴、钢琴四件乐器表现天使站在云端,时间与空间微妙又冷酷的关系,浑噩幽深的沉迷与凄清哀号般的清醒,音乐语言也确实是“先锋”的,但到1950年代之后,同样,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它古典了。 随着一个个流派迭起又平息,“先锋”变成“古典”的速度越来越快。
第二个含义是,“古典音乐”是不同**、不同的作曲家以不同的方式塑造而累积起来的。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到“巴洛克”到“浪漫主义”、各式“民族乐派”,直到现在,不断有新的作曲家通过表现形式的更新,在丰富这个“古典”的内涵,以新的音乐语言拨动我们的心弦。比如现在,我很喜欢乌克兰一位还健在的作曲家西尔维斯特洛夫。他说他的音乐,表达的是音乐自身的歌唱。他在2005年创作了一套钢琴小品集,德国著名的唱片品牌ECM将他自己的演奏录成了CD。这些小品安静、晶莹而好听,很多似曾相识,但其演奏中又似乎洗去了很多附着物,回到了质朴。你可以将它听作优美的轻音乐,有人称他“新古典主义”,或者“新简约派”,或者“以后现代主义的方式处理了音乐”,但他看似简朴的歌唱性中,其实有神圣的背景。这种不断的更新与累积,构成了“古典音乐”就像一棵常青树,历久弥新。
第三个含义是,因为它们成了经典,就有不同**的演奏家、演唱家、指挥家希望自己对它的演绎能有新的感触,能超越前人,这就有了不断的演出。自1860年有了录音的意识与手段,就帮助了听众可通过唱片这个媒介,跨越时空去寻找那个所谓“最好的”诠释。这就有了越来越多的版本,版本研究就成为一门学问。一个经典曲目,比如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命运》,不知道一百多年来总计留下了多少版本的录音资料,音乐爱好者们就会争议,究竟哪一个《命运》更好。当然,不同人会有不同的喜好,但不同的指挥与不同的乐队,还是构成了不同的台阶。这种一个经典曲目,因不同人演绎,就能构成截然不同的效果,使得“古典音乐”其实是一种接受美学的享受,它听不尽、听不透,如同浩瀚的海洋。因此,我们这个专栏也只能是,通过一个个话题,掬起这汪洋大海中之一勺勺水,借勺水一脔,来试探其美妙式廓。但愿此方法能帮助大家走一条能“听懂古典音乐”的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