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摘一篇写得很好的文章。
心 中 自 不 平
---- 记苏联小提琴大师柯岗
古典音乐爱好者,大致上不愿意与流行音乐领域的“追星族”们混为一谈,然而大师林立的古典乐坛,总有那么几个人令你心仪,我不介意把他们称为“偶像”,柯岗对于我,便是这样一位人物。
我对演奏家素无专门的研究,他们高超的演奏技术,只是我兴趣的一个方面。尽管这是一个人何以成为大师的重要条件之一,而且在很多时候,它是进入一个人灵魂的钥匙,但我更注重的,是他的人格、品性、气质乃至“癖好”;他的价值观,他平凡或多彩的经历;他的生死和悲欢,而要获悉这一切,该从什么途径呢?
通过文字资料,我们知道莱昂列德·柯岗(Kogan)1925年出生于乌克兰一个摄影师家庭,父亲会拉琴,当对提琴初有兴趣的小柯岗上了三节课便因畏难而想打退堂鼓之际,他的父母采取了强迫的措施,这与今天国内许多望子成龙的家长并无两样,当然我们还是要感谢其父母,不然这世上可能少了一位卓绝的小提琴大师。然而小柯岗头几个月的感觉与一般孩子并无两样:“拉不到五分钟便想停,左手象灌了铅,头比手更重。”可见就算天纵英才,也非生而知之,柯氏有日后的成就,与他付出的巨大努力是分不开的。有趣的是,他的两位恩师都叫扬波尔斯基,前一位菲利普,是俄国小提琴学派创始人奥尔的学生,他使柯岗爱上了音乐并为他打下了扎实的基础。而后一位阿布拉姆则更是把他造就成一位卓越的音乐家。柯岗自十岁入莫斯科音乐学院附小便一直读到研究生毕业,但演奏生涯从13岁便开始了。1940年16岁的他正式登台,在莫斯科音乐学院大厅,演奏的曲目是小提起文献的巨著——庞大而艰深的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当时他还未入大学部就读,却已是知名的小提琴家了。1947年,他首次出国比赛,在布拉格的“世界青年联欢节小提琴比赛”中获得一等奖,1951年,柯岗登上了演奏生涯中的第一个高峰。在比利时“伊丽莎白国际小提琴比赛”中获第一名,是继1937年大卫.奥伊斯特拉赫一举摘冠后苏联人再获此殊荣,并且顺理成章地与大卫一起成为苏联小提琴演奏的两大代表,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他的足迹遍及欧、亚、美、澳,所向披靡,一跃成为当代巨匠而与西方诸大师比肩而立。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他人生又一个辉煌时期,既演出,又当国际大赛评判并兼任教学工作。大卫.奥伊斯特拉赫不幸辞世后,他更责无旁贷地成为苏联小提琴的首席代表,与同事们一起支撑起整个苏联小提琴学派的传统直至1982年在演出途中心脏病发逝世。至此。柯岗已成为二十世纪小提琴界的传奇之一,他的技巧,他的风格,为世人推崇已成一时佳话。然而这足够了吗?
文字当然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但我更相信演奏,哪怕是录在唱片上的“音乐罐头”。因为文字可以被篡改,可以被误读,但风格鲜明的演奏却不能。一个人全部的品格、个性、才智和修养乃至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灵深处的秘密都蕴藏其中,一个人所有的哀乐和爱憎会表露无遗,无法掩饰。演奏即是“心言”,它胜于一切的语言文字。
透过柯岗的演奏,我们可以遥望冰天雪地,广袤深远的俄罗斯大地,那里滋生了悲情和苦难也孕育了英雄和史诗。苏俄的优秀儿女们,是冻土中的热血,五十年代中后,坚冰“解冻”,铁幕后的苏联音乐渐露真山水。天才们对于西方,直如横空出世,“资本主义”乐坛被狠狠震撼了一番。音乐家们频频获准往西方演出作“文化交流”不外是一种政治策略,却毕竟为“冷战”平添了几分暖意,柯岗的艺术风格正是在此时凸现于西方人前,曲风波澜壮阔,大气磅礴,手法纵横捭阖,其力如刀凿斧劈,开山裂石。如以中国传统书法作比,则如张旭、黄山谷、王铎一路不失法度的狂草,更像《龙门》之石刻,不屑于含蓄蕴籍,更非风流自赏。如以中国武术作比,则又是铁沙掌,大摔碑手一类的功夫了。这是典型的男性化演绎,尤其是演绎贝多芬,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哈察图良等大型协奏曲时,真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之气势,其艺术魄力之强,鲜有可比者。而要成就这一切,非过硬的演奏技术不能为,所以探讨一下柯氏的技术训练是必要的,他也象大多数提琴家那样,每天训练而且必练音阶,但他不若其他琴家般只练三个八度而是只拉四个八度的音阶。他解释说最高一个八度给拉琴者以充分机会来训练高把位快速演奏。柯岗进一步认为流行于西方的卡尔.弗莱什音阶训练不够充分,因为缺少在四个八度中上下不停挨把。柯岗还非常重视手指训练,他坚决主张使用所有手指,包括一些琴家主张避免使用的第4指,他认为,避免使用4指者在演奏浓郁的旋律长音时,特别在高把位难于奏出饱满的揉音。这大概可以从一个侧面解释为何柯岗运指如此灵巧了,任何指法都无法难倒他,他的揉音快、准而富于激情。不应忽视的是柯岗右手技术。他的运弓灵活迅猛,虎虎生风而且均匀协调,音色纯净饱满,音量宏大而雄强。据说他的连顿弓也并非一开始就拉得好,而是靠苦练才有如此成就。行文至此,读者当知柯岗何以在所谓“高难度”曲目里能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了。
有了过硬的技术作保证,演绎便可随心所欲了。首先是曲目宽得惊人,从巴洛克时期一直到现代几乎无所不能。更妙的是,他可以一口气将帕格尼尼极为艰深的《24首随想曲》全部拉完。又可以以“小提琴演奏曲发展史”为题,用一周的晚上连续演奏18首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风格的小提琴协奏曲,在小提琴界传为美谈。其能力和适应性指高强,确实叹为观止。这也使柯岗获得了“苏联的海菲兹”的雅号。在他的演绎中,凝重处如千钧坠石,高扬处则如乱石穿空,轻灵处是风中柳絮,而激情处更是如万马奔腾,足以使听者血脉贲张,实在痛快淋漓之致。
然而,聆听既久,有心的听者会在其势如破足,其起伏跌宕,其扣人心弦的音乐,其如烈火般炽热的激情背后听出一丝异样的情绪,一股隐隐沉潜着的压抑和冷峻,而个中因由,却是欲说还休。社会是人的社会,人是社会的人。大家绝不会忘记,也绝不要忽略在柯岗身后那幅面如此巨大的政治背景,那里曾有过一股如斯强大的意识形态力量,它留下的创痛和阴影如此刻骨铭心,这对于我们是容易理解的,因为我们中的许多人,在半个世纪前也曾有过相似的经历。然而疾风劲草,苏俄毕竟出现了象曼杰斯塔姆、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布罗茨基、肖斯塔科维奇、罗斯特洛波维奇这些“硬骨头”。柯岗是吗?也许不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年罗斯特洛波维奇去国,举国上下铺天盖地的声讨大会,当罗氏的亲朋旧友纷纷指责其“罪行”时,只有柯岗等几个人因保持沉默而遭到传讯。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柯岗是个怎样的人,他有良知,有立场有责任感,有道法勇气。然而这一切与他的艺术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说客观环境和主观人性会影响到象作曲家、画家、作家和诗人这类创作者的话,那么对于演绎者,这些并处于“敏感地带”的“二度作者”而言,客观环境与其联系似乎不明显,但不等于没有。一个有良知的人,有独立观察、思考能力的人不会对周围一切无动于衷。一个敏感而有表达欲的艺术家,会把他的感想融汇在演奏中的。至于主观人性,则是影响艺术最直接者。我国早有“人品即艺术”之说,尽管此说有略夸张之嫌。但人性与艺术风格之形成,艺术境界之高低的确有复杂而微妙的内在对应关系。我们很难设想一个粗犷的人会演奏出小巧的音乐,一个精明、油滑的人会形成刚烈正派的艺术风格。所以柯岗的为人,我们可以观照他的演奏,而从他的演奏,我们不可返观他的为人:内心一片光明,几近纯阳之境,没有阴暗。然而从他越是激越的琴音,从他越是张扬的琴音的音乐处理,我们也越是从他紧锁的眉头,越是从他处于阴影中流露的目光,感受到了一股沉痛,面对这份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压抑,艺术即是最好的宣泄,这即是柯岗独特的艺术面貌。
当然,世上没有完美的事物,有点过了往往也会变成缺点,柯岗的技巧超卓,拉什么都游刃有余,尽管绝无炫耀之意,也绝不缺乏精神深度,但与一部分作品要表达的内涵似有距离,技术与内容结合得不够紧密。他的个人气质太强,手法上刚劲有余,含蓄、细腻稍有不足,所谓质胜于文,个人艺术面貌时有跳突于外而显得过于鲜明,音乐本体则稍显单一而欠丰满。所以,他的演绎乍听之下使人震撼,但耐听性稍差。音乐处理在早年到晚年未见有明显的深化,也没有把强烈而独特的个性升华为一种高境界,所以论总的艺术成就,确是逊于海菲兹和略逊于大卫·奥伊斯特拉赫。
不管怎样,柯岗毕竟是二十世纪一位卓越的艺术大师,他的演奏在不断地激起我们的热情,不断感化我们的心灵,他的艺术没有与时俱老,而总象热血青春,总象年轻人般勇猛精进,好像只要聆听者需要,他便会一跃而起二话不说拿起琴,一路“演”将过去……
(许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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