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戈:生之忧郁或欲之奢华
“……从那充满挑逗和欢愉的
女人身上瞬时爆发的狂野的爱
她的微笑似乎在说她的爱
只是谎言
而我的情已被燃尽
“只一步之遥
那里有无穷尽的疯狂
她的嘴唇,她的吻
可以雪洗所有悲伤
抚平一切伤痛
“只一步之遥
如果她忘了我
那我死一千次也没所谓
如果她忘了我
那我为什么还活
“许多诡计,只是一步之遥
我发过千次誓不再陷进去
但只要她经过我身边瞄我一眼
我就想吻她如火的嘴唇
“如果这是赛马,那也够了,我不愿再赌
不想再看那张宣示结束的照片
如果有匹小马能像礼拜日的到来那样确定
我会赌上我的一切,
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呢?”
这是著名的探戈舞曲《一步之遥》的唱词。这首创作于20世纪三十年代的老歌,说的是一个爱情与欲望的老话题,但是里面却透露了许多属于那个时代或者属于探戈音乐的独特信息。
在现在来看,不论是探戈舞蹈还是探戈音乐充满了都市气息,是都市华灯之下的活泼精灵,狂野激情、华丽优雅,但是这些美艳的外表却不能掩盖音乐之下的那种挥之不去的忧郁和伤感。这种交集着各种情绪矛盾的音乐,传递着一种令人惊讶的冷艳之美。在一种音乐中,交集着这种矛盾的情绪的并不多见。和探戈的舞蹈一样,踩着华丽的舞步,激情可谓四溢,穷尽肢体语言的所有张扬放达--因为是要引人注意,所以舞蹈动作很是张扬、富有力量——探戈音乐优雅的旋律中传递出来的却是伤感和颓废的情绪。
就是在后来创作的很多探戈作品中,都难于摆脱这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情绪特质。比方,阿根廷现代探戈大师皮亚佐拉就不无矛盾地这样描述过自己的作品:“并不是因为我伤感,完全不是。我是个快乐的人,我喜爱美酒与美食,我喜欢生活,所以我的音乐没有理由是悲伤的。但我的音乐是伤感的,因为探戈是伤感的。探戈虽然伤感、富有戏剧性,但并不悲观厌世。古老而荒谬的探戈歌词才是悲观厌世的。”
探戈为什么会有如此矛盾的一种特质?华丽里埋藏着颓废,灰色的欲望中闪烁着奢华,或许探戈的发展历程包含着我们所需要的信息。
探戈起源于布尼诺斯艾利斯郊区贫民窟里的妓院,这个不那么光彩的出身似乎是探戈的遗憾之一,但是恰好是在这种复杂的背景之中才可能造就这样奇特的音乐。从当时的社会大背景来讲,19世纪末期,成为阿根廷首都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吸引着大量来自西班牙、意大利等西欧国家的年轻人,也包括来自阿根廷中部彭巴草原的放牧的高卓族年轻人。他们数以百万计,来到这个新兴的港口城市,可想而知,原有的城市结构根本容纳不下汹涌而来的巨大人口,城市的郊区建立贫民窟,后来一部分纪律涣散的士兵也渐渐加入贫民窟的生活,因而组成一个特点突出的城郊社区。在这个特殊的城郊生活圈中,妓院是郊区最具代表性的场所。
这是在男多女少和人际关系不稳定等当时的社会结构下的当然产物,而其中的主要角色如娼妓、皮条客。由于他们一般被排挤在主流社会之外,形成自己的生活圈,渐渐形成自己的生活文化圈,其中就包括探戈。男人们正是在妓院的客厅里跳探戈以打发等待嫖妓的时间。
一般认为,探戈音乐主要以高卓人的米隆加舞曲为基础,加入来自古巴的哈巴涅拉,以及黑奴带来的非洲舞曲,形成了探戈节奏与旋律的原型。就音乐上来说,探戈是哈巴涅拉的同类,二者有共同的节奏型。所以可以说米隆加舞和哈巴涅拉是探戈的前身。如果将其渊源追溯得更远一点,就会发现,17世纪的英国土风舞,18世纪的法国土风舞、西班牙土风舞,19世纪的西班牙舞、古巴哈巴涅拉,也都有类似的音乐特征,也就是说,可以在这些渊源古远的舞曲中找到探戈音乐的稀薄的影子。到20世纪初的咖啡馆哈巴涅拉,现代探戈基本形成。而探戈音乐中最重要的乐器之一手风琴则是在十九世纪末由德国传入阿根廷的。
早期的探戈,居然是两个男子的舞蹈。男人们为了吸引妓女们的目光,在探戈舞蹈中表现些带有对抗性的动作,或者幅度很大的动作,从当代的探戈舞中依然可以看到当年探戈的风采。男士跳舞时都佩带短刀,这应该包含着当时的社会生活的一种信息。现在虽然不佩带短刀,但舞蹈者必须表情严肃,表现一种警觉的表情。那时候探戈舞的肢体语言非常丰富,目前应用于体育舞蹈比赛中经规范了的探戈舞已经比阿根廷本地的探戈舞简单多了。
很快,妓女也加入了探戈的行列,成为男子的舞伴,但是探戈依然保持着原来的男性气息十分明显的动作风格。
由于探戈卑贱的出身,它很长一段时间只在下层社会中传播。大约在20世纪二十年代,一位名叫卡洛斯·卡德尔的人和他的舞蹈队将探戈舞带到了巴黎,一夜之间探戈征服了巴黎这个时尚之都。为了迎合上流社会的欣赏口味,法国人对探戈进行了一些改造,去除了探戈中粗犷野性的成分,使它变得规整、优雅。
法国人的接纳态度根本改变了探戈的身份和命运,探戈便进入阿根廷上层社会的宴会厅与俱乐部,从此,探戈渐渐成为一种国际性的舞蹈种类,全世界人民都在跳探戈。但是这却不能改变探戈音乐的品质,探戈的精神品质已经被定格。
和所有的拉丁音乐一样,探戈音乐也是在其貌似激昂的节拍中,隐藏无穷不尽的扣人心弦的幽怨。早期探戈音乐经常被认为情欲和颓废的成分过多,或许,因为不管是权贵还是流氓,都要死去,所以平民窟里的人没有害怕死亡。他们伤感的是生活的苦楚,于是苦中做乐,将生命的价值交付给欲望和放纵,将对美梦的渴望在顷刻间交给妓女,将未来的希望交给了愤世嫉俗。那些貌似激昂华丽的旋律中更多的是伤感和颓废。我们不要害怕“颓废”这两个字,其实,颓废是对生命的一种细腻的感悟,是对情感之外那种游离不定的思绪的反反复复的品味和思索,人的灵魂里灰色地带的特殊风景,是灵魂飞舞的情欲精灵。走向极端的颓废是要威胁生存的,但是,平常的颓废情绪,包含生命的诸多信息。颓废之中有一种其他地方见不到的惨淡之美,这是对生命的反省之美。
探戈中的这种忧郁或许不仅仅来自那个时代和他们生活的环境,更可能来自草原民族的原有的音乐特质。从其他拉丁音乐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类似的因素,就是张扬节拍之中的忧郁的情绪基调。所以,从这一点上看探戈的音乐特质,更多可能是来自阿根廷的彭巴草原土著的高卓族。
事实上后来很多被视为典雅高贵的音乐形式不无来自草根民间:流行于17世纪西欧贵族、宫廷的小步舞曲起源于法国民间舞曲,圆舞曲发源于18世纪下半叶奥地利和德国拜恩州一带粗犷的农民舞曲;船歌本源于意大利威尼斯的船夫曲;萨拉班德据传渊源于自波斯,16世纪初期传入西班牙,后来传入法国后逐渐演变为速度缓慢、风格庄重的贵族舞曲。其它如精美的玛祖卡、英武的波洛涅兹、活泼的波尔卡、高贵的加伏特舞曲及热情奔放的塔兰泰拉舞曲无一不是脱胎于民间充满乡土气息的俚俗舞曲。
1919年,在阿根廷立法院通过相关法案关闭所有妓院后,探戈音乐和舞蹈的主要场所由妓院转变为酒吧或者咖啡馆。此后,探戈创作越来越多反映社会生活的内容,这些探戈音乐的唱词中有很多愤世嫉俗的成分,大约包含三类主题:以死亡来象征社会的真实、对于背弃其社会阶层的人表示嫌恶、对于背弃家人的人表示不齿等等。
“我早就知道
这世界曾经是也将是污秽不堪
……
我们生活在混乱中,如同深陷泥沼,
所有的一切陈腐不堪
而今,同样的事在发生着
是做个正派的人,还是卖国贼
是做个无知的人、天才、扒手
慷慨的人还是个骗子
一切都还是那样,没有丝毫好转
他们还是一样,白痴的屁股和伟大的教授
等级或是名利场没有消失
不道德的东西已经把我们吞噬
如果有人装腔作势
那么另一个人则会野心勃勃地模仿
不论他是个教士,
还是做床垫的,不管是小头目
还是出租车司机或流浪汉
“……
人生就如同旧货商店里那被人轻视的橱窗
像各色物什混杂在一起
你会看到伤痕累累的圣经
对着一个热水壶哭泣
“20世纪就是个百病缠身高烧不退的旧货市场
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
不偷东西的就是傻瓜
继续!保持!
那里,在地狱里
我们会被重新安排
别想太多
往这条路走下去
没人会在乎
你是否生来诚实
像牛一样日夜劳作的人
和那些靠着别人生活的
和那些杀人的或救人的
或者那些违法乱纪者没什么不同”
这首名为《旧货商店》的探戈名曲就是这类作品的一个代表,反映的是更广阔的社会题材。
如果说唱词中的探戈音乐有一定特定的社会背景的话,那么音乐中的探戈是没有这些因素的,它更是人类情感的一个侧面的完美的描述。和唱词联系在一起,是一个富有历史感、怀旧感、有着明确的思想指向的审美文本,但是,事实上这些唱词现在大都已经被剥离了这些音乐,我是花了很大周折才找到这些陈旧的唱词的。一旦剥离这些特定的唱词之后,这些优秀的探戈作品中独有的品质便完全显露出来,就是那种品味生命的颓废之美,而且是那样的优美和灵巧、雅致和动听,有着那些重大作品的精神力量、内涵的厚度,而却又具有短小精干、轻盈活泼的体裁。
参与过《探戈回忆》、《探戈之魂》的录制的马友友说:“探戈一词构成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种种意象,灯光幽暗的舞厅,烟雾缭绕的香烟,男人怀里的美人,它的节奏既是爱与梦想,也是痛与现实。我喜欢布宜诺斯艾利斯,思念中总是带着点期待,这个社会即将找到一个新的身份。只要还有一位布宜诺斯艾利斯人在,就有洒满月光和探戈的夜晚。……但探戈不仅是音符,这些演奏家展现了探戈自由、热情和欢快的特质,正是这点使他们如此出众。对于从小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人来讲,探戈就是城市的依托,它是舞蹈、音乐、诗歌和姿势,是精神气质和一种生活哲学。探戈不仅指一种舞蹈,它是具有深邃潜流的音乐。阿根廷国家成立的经历使探戈成为阿根廷的灵魂。在禁止人们自我表达时,音乐从来都是人们另一种表达方式。皮亚左拉的探戈具有真实声音的伟大力量。”
1946年,贝隆夫人取得政权,她大力倡导通俗文化,尤其偏爱探戈。在她执政的几年间,探戈的创作得到很大的发展。而让探戈世界化,成为一种重要的音乐体裁的,却是另一个阿根廷人皮亚佐拉。
爱斯特尔·潘塔利昂·皮亚佐拉,1921年3月11日生于阿根廷。作为阿根廷人,皮亚佐拉跟探戈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首先皮亚佐拉从探戈那里进入音乐领域,但是探戈却也让他曾一度感到失望,几乎完全放弃了探戈音乐,开始探寻另外的东西。他在别人的教导下继续学习巴托克和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甚至也去学习指挥,也接触很多爵士乐。他刻意去追寻与探戈毫不相关的音乐风格。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在巴黎遇到欧洲重要的音乐教育家布朗热。可以说,皮亚佐拉音乐之路就是被这位音乐教育的传奇人物改变了,在听到皮亚佐拉的演奏自己的探戈作品之后,布郎热给他指明了一条音乐之路,就是探戈。而最初皮亚佐拉是有意隐瞒他过去的探戈经历的,只是一次偶尔的机会,他为布朗热演奏自己的探戈作品,从而改变了自己的音乐命运。布郎热教会了皮亚佐拉如何使用古典音乐的法则来创作他的探戈作品,也让皮亚佐拉明白了扎根于阿根廷探戈音乐中进行创作才是唯一出路。
皮亚佐拉共创作了一千多部作品,既有成熟的古典主义精神,更有毋庸置疑的典型的阿根廷风格,这为那些寻找民族风格的音乐家提供一个理想范本。音乐创作的多样性被皮亚佐拉实践得淋漓尽致。他的音乐充满他所创立的“语言”,独特而且带有鲜明的个人烙印。他提升了探戈的深度和广度,以古典音乐技术为技巧,加上本民族的探戈音乐元素,让这个原本在阿根廷妓院、街头或者小酒馆里的悲伤咏吟成为一种严肃音乐,使之走出昏暗的酒吧,进而让他音乐弥漫了整个民族情感空间,成为富有人文主义色彩的古典艺术。
不论是皮亚佐拉之前还是之后的探戈音乐,其实都具有相似的精神品质。虽然在谈到早期探戈作品时,皮亚佐拉也还有一种抵触的情绪,比方他说,“这是件情感问题。传统探戈音乐是很无聊的,不断重复一成不变的旋律,老是用那几个和弦,演奏者和机械人无异。我决定去改变它,用新方式作曲和演奏。别忘了,阿根廷人是感情丰富的。”但是事实上,他的探戈作品依然继承了传统探戈作品的精神品质,它的成功之处,是采用了更丰富的音乐手段,这是一个源自民间的音乐体裁所缺乏的。
优雅华丽里埋藏着不难察觉的忧郁,灰色与激情、欲望与颓废,这是埋藏在探戈音乐深处的基因,也是探戈音乐独特的美之所在,包括皮亚佐拉的作品,也不无有着那种清高与孤独、幽怨与彷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