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大师波里尼（Muarizio Pollini）四月十五日于香港文化中心音乐厅登台的消息，可以说是年来香港乐坛上能引发强大注意力的少数活动，正如两年多前的零六年十月四日他的首次访问北京，吸引了来自港澳及内地各省市的众多乐迷，这一方面是因为大师排期不易，香港便谈了好几年，今年终于谈出档期来了，另一方面是因为大师取消演出是「家常便饭」，买了票亦往往未能欣赏得到他的演出是时有之事。这次非常幸运，从室友那里得来一张宝贵的门票。再去售票处查询时，已经卖光了。
整台都是演奏肖邦的曲子。波里尼十八岁时在华沙国际钢琴大赛中夺取桂冠一鸣惊人，想来肖邦的音乐或许对于五十年后的他会有独特的意义。68岁，在人生中有着什么样的地位？对于一般人可能是年届退休，终于可以开始规划自己生活的新阶段；对声乐家可能是再也撑不上高音却又舍不得告别舞台的尴尬年限；对钢琴家却是内涵历练正臻成熟，技巧力道又还没大幅退化的巅峰时期。通常这年纪还在舞台上的都是大师。
场内座无虚席，带着一颗近乎朝圣的心，以及一丝“终于见到波里尼”的虚荣。木质舞台上放着一架STEINWAY & SONS，没有任何其他装饰，显得空空荡荡。一束光直打在钢琴上仿佛那里就是世界中央。坐在座位上翻看曲目介绍，心想对于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传奇，我该用怎样的眼光，带着如何的期待？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慢慢走上舞台，礼貌地向观众鞠躬，转身，坐上琴凳的那一瞬间手已经准确的落下，没有常见的调整坐姿，没有常见的矫揉的酝酿情绪，不逗留不回顾，几乎像奔流的时间一样准确而无情。那时突然意识到，我是来听他的音乐，而不是来看他这个人。
虽然作品都是肖邦的曲目，但是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很浪漫的感觉。极为精准、干净的技巧，旋风般的速度，强大的爆发力让人难以相信竟然出此一位高龄老人之手。除这些表现技术层面的东西以外，似乎很难概括出美学范畴中的结论。一种天生的才气，却又能在每一处细节都进行富有学究气的研究。去前查找的数据上说波里尼的演奏风格可以用“冷”字来概括，而今天在我听来，他的音乐有着巨大的热情和感召力，在最后一首曲目英雄波兰舞曲中（Polonaise in A-falt,Op.53,‘Heroic’），有些地方甚至已经不太冷静。或许不应该说这是肖邦的音乐，而应该说这是波里尼的音乐。音乐的演奏是非常个人的，同一首曲目演奏随着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流露出不同的心绪不同的味道，乐曲才能永久的生存。波里尼所演奏的仅仅是一个习琴62年的老人的音乐，今天的波里尼的音乐。而我们所希望听到的，也正是波里尼的音乐。
感觉今天的音乐震撼多于感动。而感人至深的要算摇篮曲（Berceuse，Op.57）和返场的那首第一叙事曲。摇篮曲中的那种童真和纯洁似乎只属于孩子梦中的童话世界，右手旋律详尽细腻，带着点盛夏中的凉爽。而第一叙事曲开头右手的一串上行旋律微微的渐强及自由的节奏恰到好处，一下将眼泪勾了出来，在眼眶内不断打转却不至于失态地流泪。第二奏鸣曲（Sonata No.2 in B-flat Minor,Op.35）中第三乐章葬礼进行曲让我想起电影钢琴师中最后钢琴师爬出躲藏的阁楼站在马路中央面对一片废墟的镜头，然后力度逐渐加强感情逐渐强烈直推入第四乐章急板，迅疾的单声旋律只用八度音另声量加厚，一波接一波让人有追赶不及难以喘息的感觉。
但波里尼毕竟是一位花甲老人，在日臻深厚的内涵之中仍能听出时间所带来的衰老。大跳时往往出现错音导致一些不和谐音程，有些八度和快速的十六分音符模糊不清，摇篮曲中单旋律线条中出现了一个相隔半度双音，而在最后一次返场时大师趁着右手一个二分休止符的空挡迅速的甩了甩手腕。或许波里尼正是注意到了这些，他的演奏才更加激动，更加热情，更加富有生命力。
正式曲目结束后照例是经久不息的掌声。波里尼返场了四首曲目，我想倒不是因为香港观众的热情，而是因为这位老人对于舞台的留恋。在台上，坐在钢琴边，他就有了他的世界，以及一生的回忆。我无法想象当他从被灼热的光束笼罩的钢琴边走向无光的后台时是怎样的感觉。无法想象当他听着观众的喝彩声随着后台门的掩闭而被分隔在另一个空间会是什么感觉。68岁。他的舞台生涯还能有多少年？
结束后签收排队的人打起了长长的蛇饼。这些排队的人，他们敬仰的是他的名气，他的成就，他的传奇人生，还是今晚的音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