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杨燕迪讲贝多芬晚期钢琴奏鸣曲作品
(摘自网络)
从5月22日起,将在半个月里频繁去上海交响乐团聆听格哈德•奥皮茨弹奏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在这之前,听一听杨燕迪对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解读,个人觉得很有必要。昨天下午听完讲座,回家后边整理边听唱片,有妙悟的感觉。
贝多芬晚期钢琴奏鸣曲是作曲家从“英雄”转向“哲人”境界的关键。
至1812年,在近10年时间里贝多芬创作了一大批彪炳史册的杰作。目前在音乐会上频繁出现的贝多芬曲目,许多都出自这一时期。
但是,在1812年之后,贝多芬的创作陷入了低潮,随后,其作品风格和表达内涵发生了明显的转向。“贝多芬晚期风格”从中艰难浮现,最终在1817年1818年成型,并保持至去世。
1812年之前,人到中年的贝多芬已经创作出了众多脍炙人口的作品,他在当时就已经是世界公认的在世作曲家。42岁的贝多芬已经是一个世界一流的作曲家了,可是,贝多芬竟会在这样的名声压力下,倍感痛苦。原因是,拿破仑的共和国破落波旁王朝的复辟和启蒙运动偃旗息鼓,这是彼时的政治大环境。就音乐创作的小环境而言,古典风格似已过时,可是浪漫主义的走向是什么样的?贝多芬在探寻,此时,贝多芬的代表作是声乐套曲《致远方的爱人》。
OP.101
这是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中最靠近浪漫情怀的一部作品,创作于1816年。三个乐章尚未形成完整的统一体,分别是诗意的第一乐章,怪诞的第二乐章和第三乐章赋格。这部蕴含着贝多芬探寻意味的作品,最值得我们珍视的是第一乐章,它极为内在极富玄想。和声的悬浮、节奏的切分、语气的委婉,均非“英雄”气概,而是指向了“晚期”。
OP.101以后,贝多芬的生活中发生了三件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创作的事件。
第一个事件是写给神秘的“永恒爱人”的一封著名情书。此事刚巧也发生在1812年。这一年6月,贝多芬给一位神秘的女性写了一封极为热烈真挚的情书,在信中称其为心目中的“永恒爱人”。贝多芬身后很长一段时间,关于这位女性是谁,曾有各种猜测。这也成为贝多芬传记研究的著名课题。通过严谨的科学研究,美国的贝多芬权威学者梅纳德•所罗门在1977年撰文证明,这位女性是安东尼•布伦塔诺。她比贝多芬小十岁,出身于维也纳的贵族世家,丈夫是法兰克福商人。她和贝多芬都曾认真地考虑过婚娶成家的可能。但后来的事实是,出于各种原因,贝多芬未能如愿与她终成眷属。从此,贝多芬再也没有与任何女性产生恋情。不难想像贝多芬的内心痛苦和挣扎,尽管他非常渴望人间的美好爱情,他却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现实:他不可能得到正常的爱情生活,从此以一个孤寂的老人了却残生。
第二个事件是贝多芬的耳疾越来越严重,到1818年,他终于完全听不到外界声音,所以只能启用“谈话簿”来保持与外界的交往(别人问贝多芬的问题,需要写在“谈话簿”上,贝多芬在看到文字后,再作出口头回答)。由于完全失聪,进一步加剧了他的内心孤独和与世隔绝。可以想像,这必定影响到他的艺术创作和人生态度取向。
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生平事件是那场著名的官司——争夺侄子卡尔的监护权。贝多芬的一个弟弟在1815年因病去世,身后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儿子卡尔。贝多芬对弟弟遗孀的品格和能力心存疑虑,非常希望亲自抚养侄子。但是,弟媳妇并不认同贝多芬的意愿。贝多芬与弟媳妇为争夺卡尔的监护权对簿公堂,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诉讼。这场官司对卷入其中的所有人都是精神折磨。贝多芬对弟媳妇无端猜疑,弟媳妇也反过来恶意诽谤。更糟的是,由于贝多芬对卡尔管教过严又拙于沟通,导致卡尔产生抵触和反感,最终卡尔在1826年夏因绝望而开枪自杀(未遂)。此事对晚年体弱多病的贝多芬不啻是极为沉重的精神打击。虽然弟媳妇和卡尔在整个过程中有诸多不是,但不可否认,贝多芬也暴露出性格缺陷,以及他与常人很难正常沟通的行为缺憾。贝多芬在怅惘中认了命。
这三个事件,对贝多芬晚期钢琴奏鸣曲的创作,形成了很大影响。第28OP.101,第29OP.102,第30OP.109,第31OP.110以及第32OP.111,这5部晚期钢琴奏鸣曲最后三部编号是连在一起的,也充分说明了,贝多芬的创作思想形成在钢琴奏鸣曲,巩固在交响曲,深化在弦乐四重奏。钢琴奏鸣曲再次成为贝多芬风格进程中的排头兵与先行者,晚期风格的全部要素几乎都在这哭浮现,并预示着随后的发展:创作的技术语言重新定位,材料高度集中;形式过程走向极端,或是强烈的反差对比,或是极端的流畅线型;大量启用复调手法,思维趋于复杂化。
内涵发生重大转向:沉思的抒情性;强烈的个人宗教情怀;若有所失的怀旧伤感;老人的苍劲与倔强。
技术语言的重新定位和内涵的重大转向,让贝多芬的晚期作品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意象和意境:一是有了星空意象,二是有了苍穹意境;三是永恒至福的涅槃境界。从某种角度而言,这是音乐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这种境界,很少有人达到,更罕有人超越。
Op.106:无限风光在险峰
这部作品创作于1817年至1818年之间,是其晚期风格的奠基之作。查尔斯•罗森在他的《古典风格》一书中对此作的重新定位已成世界音乐界的共识:相当于打响中期第一炮的《“英雄”交响曲》,此曲为晚期作品定下了导航标。其中心特质是:不妥协,一意孤行。
《琴声中的朝圣之旅》一文中,杨燕迪这样描述这部作品:“举世公认,这首作品是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或许是所有钢琴奏鸣曲)中最困难、最艰涩、最庞大、最深奥和最险峻的巨作。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首奏鸣曲是不‘美’的——它在很多时候缺乏悦耳旋律,音响莽撞甚至笨拙。但另一方面,该曲的旨趣却符合‘崇高’这个美学范畴的经典定义(依照德国哲学家康德《判断力批判》第二卷中的学说):其一,它的‘体积’庞大无比,不仅在时间长度上而且在空间密度上都超乎常规,所以具备‘数量的崇高’;其二,它体现了克服巨大障碍的恢宏气魄,令人在恐惧的同时心生敬意,因而引发‘力量的崇高’。就声音结构的设计而论,贝多芬在动机材料、主题建构、和声布局、对位组织、调性逻辑乃至乐章关系等所有的形式维度中不折不扣、‘彻头彻尾’地全方位贯穿了‘下行三度’这个唯一的、抽象的核心细胞,并‘引爆’bB和B之间的尖锐半音冲突,其义无反顾和一意孤行几乎到了‘不近人情’的极端地步。确实,这部作品的内涵干脆排斥人类‘儿女情长’的情感语言描述。考虑到它是贝多芬1817年至1818年间断然拒绝浪漫主义的散乱放任而坚决回复到古典主义的刚正严谨的晚期风格标志性作品,其‘非人世’和‘超凡俗’的崇高和伟大就显得更为醒目。
贝多芬作品106因此可被看作是钢琴奏鸣曲这个体裁领域中的珠穆朗玛峰。出于该曲‘非人世’和‘超凡俗’的创作立意,作曲家的‘不近人情’还进一步直接加剧了演奏技术上的艰巨性,使其成为最难演奏的钢琴作品之一。”
Op.106第一乐章,一直存在着著名的速度问题和争论,每分钟138个二分音符的速度,决定了这是一个冷峻急切的作品,应该是冰碴挤压的“咔嚓”声音,施纳贝尔1930年的录音就严格遵循了贝多芬写在乐谱上的演奏提示,速度太快,错音在所难免。陈红宽的演奏则做了妥协,让演奏有了伸缩性。吉列尔斯1980年的录音将速度降了下来,演奏成了庄严的快板。是不是贝多芬的原意呢?
Op.106的第三乐章,是贝多芬最长的奏鸣曲慢板乐章。在这个绵延20余分钟的“柔板”中贝多芬在精神高度上平生首次升腾到人迹罕至的灿烂星空,并步入永恒至福的神圣涅槃。在随后的近10年晚期创作中,贝多芬将从不同角度一而再再而三地“描画”这种星空意象和你别怕境界,所谓“为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
Op.109:冥想与抒情
如果说op.101和106上位达至完美,那么,随后的op.109-111(作于1820—1821年)则是三部无以伦比、完美无缺的杰作。每一部均是极有性格的个体,但相互之间又形成互补,似乎是一个整体的三个面,彼此相得益彰。从某种角度看,这三部作品是是钢琴奏鸣曲这一体裁艺术质量和人文高度的终极性尺度和准绳。
Op.109是三部中最短小、最内敛的一部,抒情、冥想、深思。第一乐章,冥想抒情vs即兴宣叙,但以冥想抒情为支配基调。第二乐章,动力性的间奏,有活力,但节制。第三乐章,全曲的重心所在,是一个变奏的乐章,一个主题家6个变奏。
Op.110:悲苦与新生
是所有钢琴奏鸣曲中乐章内在关系最紧密的作品,有某种抽象而高度内在的叙事内容,类似弦乐四重奏中的op.131的地位,也是每个乐章不间断演奏。第一乐章,是某种回光返照的怀旧,对18世纪音型的刻意模仿,但心理唯独深化,是一次彻底的转型和超越。第三乐章,柔板,贝多芬作品中最悲苦的片段之一。
Op.111:人间与天堂
贝多芬最后一部奏鸣曲,真正是完美的总结。整部作品只有两个乐章,形成全面的彻底的对比。第一乐章,是搏斗、不安,充满人间的凡俗气息。第二乐章则是平静而欣喜的化境,最后达至天堂,完美地勾画出永恒至福的存在:超越生死,进如涅槃至福之境。
第一乐章,c小调,是贝多芬的调性。引子中三个减7和弦,用足所有12个音,成为全曲的核心材料,几乎每一小节与此有关,是凝练的典范。但全曲的音乐进行却从更高的角度对贝多芬最熟悉的C小调进行全面探索,老者的老辣、青筋暴突的苍劲感,音乐进行得刻意显得吃力(由不寻常的音区对比以及特别的低音沉重地进行)。
第二乐章,c大调。主题+4个变奏+巨大的尾声。这个变奏其实沿用了传统的所谓“装饰性变奏”,其中新手法是“减值技巧”,即不断将音符的时值减小,使节奏逐步加速。贝多芬创造性地使用了这一技巧,使其变成了精神不断升华,境界逐步攀升的象征。最终,减值达到最极致,成为颤音!而颤音所达到的最快运动却变成了静止不动的极点。
贝多芬的五部晚期钢琴奏鸣曲已被公认是钢琴音乐中最登峰造极的作品,原因有二,一是这组作品在音乐的技术探索上又强烈的原创性,不仅拓宽了音乐语言的边界,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重新思考了传统,并开掘了诸多传统手法中前所未有的维度,二是这组作品以技术探索为强大依托,营造、创建了前无古人、罕有来者的至高精神境界,在表现深刻的思考、深邃的体验和深厚的情感方面,至今仍是无与伦比的典范,近两百年来感动着一代代全世界的音乐家和爱好者。为此,我们感谢这些杰作,通过这些经典,丰富和升华我们自身,并通过贝多芬音乐对彼岸世界的召唤,使我们这个有欠缺的此岸世界变得更加美好,更加富有人性。
在一篇题为《贝多芬晚期的艺术境界》一文中,杨燕迪如此总结:“贝多芬一生的创作,通过早中期三个时期的发展,显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精神进步过程,其中不仅揭示出人是什么,而且展示出人应该是什么——尽管贝多芬作为普通人,身上不免带有这样那样的性格弱点和心理缺点,但贝多芬通过自己的音乐创作,用无可替代的音响呈现的方式,让我们听到并认识到,人性所具有的丰富可能性,以及人在理想中能够达到的精神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