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象一面旗帜被空旷包围,
我感到阵阵来风,我必须承受;
下面的一切还没有动静:
门轻关,烟囱无声;
窗不动,尘土还很重。
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我舒展开来又卷缩回去,
我挣脱自身,独自
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
我在陈敬容和绿原的两种中译本基础上,参照英译本而修改而成。由于这首诗篇幅短小,我把他们的译本也抄录如下:
我象一面旗被包围在辽阔的空间,
我感到风从四方吹来,我必须忍耐;
下面一切都还没动静,烟囱里没有声音,
窗子都还没抖动,尘土还很重。
我认出了风暴而且激动如大海。
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又把自己抛出去,并且独个儿
置身在伟大的风暴里。
(陈敬容译)
我象一面旗帜为远方所包围。
我感到吹来的风,而且必须承受它,
当时下界万物尚无一动弹:
门仍悄然关着,烟囱里一片寂静;
窗户没有震颤,尘土躺在地面。
我却知道了风暴,并像大海一样激荡。
我招展自身又坠入自身
并挣脱自身孑然孤立
于巨大的风暴中。
(绿原译)
陈敬容是我所敬佩的九叶派诗人之一。她译的波德莱尔的九首诗散见于五六十年代的《世界文学》,被我们大海捞针般搜罗到一起,工工整整抄在本子上。那几首诗的翻译,对发端于六十年代末的北京地下文坛的精神指导作用,怎么说都不过分。
陈敬容的"预感"有错误有疏漏,比如她把第一段第三四句"下面的一切还没有动静:/门轻关,烟囱无声;"合并为 "下面一切都还没动静,烟囱里没有声音",把门给省略了。另外,第二段的第二三句有点儿别扭:"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并且独个儿"。但就总体而言,陈译本感觉好气势好,更有诗意。比如"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是此诗最关键的一句。我们再来看看绿译本:"我却知道了风暴,并像大海一样激荡",相比之下显得平淡无奇。
绿译本中也有明显错误。比如,"当时下界万物尚无一动弹"这一句,语言拗口,更致命的是以带禅味的阐释,特别是"下界"这一概念造成误导,其实原作意思很简单,就是"下面一切"。还有象"尘土还很重"被他译成"尘土躺在地面"。这就是我所说翻译中的对应性和直接性的问题。有人说,译者是仆人。意思是他必须忠实于原文,无权加入自己的阐释。"尘土还很重"转意成"尘土躺在地面"虽然有逻辑上的合理性?既然重还不躺在地面吗?其实这很危险,是以阐释为名对原文的僭越。
话又说回来了,正是由于前辈的译本,使我们能获得一个理解的高度,并由此向上攀登。我尽量扬长避短。比如,第一句陈译成"辽阔的空间",而绿原译成"远方",相比陈比绿更接近原意。我要找到的一个与辽阔相对应的名词,斟酌再三,我选择了"空旷",正好反衬出旗帜的孤独。第一段的四五行与别处相比是十分克制的,故我用了短句"门轻关,烟囱无声;/窗不动,尘土还很重。"为了避免两句过于对称,我采用了陈的译法"尘土还很重",仔细体会,这个还字的确用得妙。最难译的其实还是第二段头一句"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陈译得让人叫绝。接下来的几句从技术上处理更难。综合陈绿译本的好处,我译成"我舒展开来又卷缩回去,/我挣脱自身,独自/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孑然显得过于文邹邹的,但陈译的独个儿又太口语化了,我挑选了"独自",似乎也不太理想。
把翻译顺一遍就几乎等于细读了。也许这回我们试着从整体上来把握。"预感"这首诗把自我物化成旗帜。第一段显然展示的是一种期待情绪,和题目"预感"相呼应。开篇好:"我象一面旗帜被空旷包围",空旷与旗帜的对应,再用包围这个动词介入,造成一种奇特效果,有一种君临天下而无限孤独的感觉。接着是风暴到来前的寂静,是通过门、烟囱、窗和尘土这些细节体现的,那是"预感"的由来。第二段以"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与"我象一面旗帜被空旷包围"相呼应,更有气势更独具匠心。如果这一句压不住开篇那一句,整首诗就会呈颓势。随后两句借旗帜的舒卷暗示内与外的关系。结尾处我挣脱自身,独自的悖论式处理,指的是超越的自我,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在里尔克看来,拯救世界的方法是将全部存在?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存在放进"开放"与"委身"的心灵,在"内心世界"中化为无形并永远存在。
俄国形式主义批评的代表人物之一维克多(施克洛夫斯基指出:"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了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仅仅知道事物。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化,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艺术是体验对象的艺术构成的一种方式,而对象本身并不重要。""预感"和"秋日"一样,也突显了这种陌生化的效果。里尔克通过一面旗帜展示了诗人的抱负,而旗帜本身的孤独寂寞,是通过周围环境反衬出来的:诸如空旷、风、门、烟囱、窗、尘土及风暴,正是这一系列可感性的精确细节,延长了我们体验的过程。在这首诗中,反衬法就是一种陌生化。如果我让我的学生写一首关于旗帜的诗,他们多半只会去写旗帜本身,即质地颜色和飘扬状态。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预感"这个题目起得好,与旗帜在风中舒展的过程同步,预感既悬而未决但又充满期待,强化了这首诗的神秘性。设想一下,如果题目叫"旗帜"就差多了。一首好诗的题目,往往不是内容的简单复述或解释,而是与其有一种音乐对位式的紧张。
陈译本标明的写作时间是1900年,而绿译本中却不然:"写作日期不明:1902-1906年,或系1904年秋,瑞典。"预感"和"秋日"都收入《图像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