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宏:作曲家也没什么了不起啊。也就是降低、拉长这两项。其实音乐就是凭联觉表现各种东西的,作曲家也就是凭这种感觉选择和组织声音表现他所要表现的东西,而我们听众也是在同样一套心理反应的机制下,在作曲家影响当中感受到他的表现意图。核心道理就在于此!
下来两派观点各打五十大板,首先是没有必要用文学化和美术化的方式来理解音乐,“音乐何须懂”。同时我们要指出的是,你认为音乐什么也表现不了,音乐欣赏就是纯粹的听觉感受也是错误的。那大家有产生疑问了,那我什么时候“听得懂”什么时候“听不懂”?怎么以前我啥都听不懂,今天周老师往这里一坐,全听懂了,这音乐细胞不能长这么老快吧。
我们继续分析。首先从作品角度看,音乐作品能否引起人们很明确的内容理解,取决于持续而稳定的联觉对应关系。你作曲家选择的声音和声音所表现的东西在联觉上要一直都对应得非常好,如果对应得非常好,像刚才的作品,人人都可以听得出来,如果对应得不好,就不能怪我们听众听不懂,是作曲家写得不像。首先还是作曲家的责备,下面这个曲子我们就听一句。
(现场播放音乐)
周海宏:“当当当滴…”持续地慢速、低音、下降,什么情绪啊?悲伤。巴赫的《约翰受难乐》。还有一种是这样的。
(现场播放音乐)
周海宏:“搭噔”上去了,“嗒”又下来了,“噔”又上去了,“滴”又下来了。一上一下,一快一慢,没有持续稳定的状况,这样的音乐很难让人产生表现了什么感觉,刚才的作品为什么大家感觉那么明确?因为我选的全是(联觉)最像的作品,绝大多数的情况下音乐的音响在不断变化,所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听音乐的时候是很难产生明确地表现了什么的感觉的。
当然了,我们听众也并非一点责任都没有。敏感的联觉、丰富的联想是理解音乐的前提条件,大家不用担心自己的联觉能力,因为这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反应。特别小孩联觉特别敏感,刚会说话走路,音乐一奏响人就跟着音乐跳了,情绪、节奏一点问题都没有,很多家长还以为自己生出一天才来了呢。
其实人对音乐的反应是相当本能的,但是随着我们的成长,这种感觉慢慢慢慢越来越被我们所忽略,所以关键是体验联觉的习惯,这可能需要努力了。理解音乐靠联觉,联觉人人有,就看你是否关注它,每个人的音乐感受力都很强,因为这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的反应。
接下来我们欣赏一段比较复杂的作品,是西贝柳斯的作品《交响诗—芬兰颂》。西贝柳斯在创作这首作品时芬兰还在沙皇俄国的统治下,当时民族要解放,国家要独立,闹得很凶,在这样大的背景下西贝柳斯写下了这部作品。作品写完了也上演了,但刚演了一个月就被禁演了,因为沙皇俄国统治当局的文化检察官听出来了,你这个作品是想造反的,是想把我推翻的。一个纯粹的器乐作品,也没有词,怎么能够使人产生这么鲜明的政治思想感受。现在我要请在座的各位当一回沙皇俄国当局的文化检察官,看你的音乐细胞够不够格。
可能很多人在下边嘀咕了,前面的作品之所以能听出来,是因为你周老师想鼓励我们给我们提示,让我们在那么小的提示范围内去选,当然能选出来了,都把我们当小孩啊?我那音乐细胞,用东北话说就是,都是你搁这儿忽悠出来的。
现在我不给大家任何提示,作品的第一个主题,你告诉我,听了以后是什么感觉。
(现场播放《交响诗—芬兰颂》
周海宏:是什么?
(观众:压迫)
周海宏:有人用的词跟我一模一样,“压迫”。
(现场继续播放《交响诗—芬兰颂》
周海宏:第二个主题。
是什么感觉?
(观众:苦难)
周海宏:第三个主题?
(观众:反抗、觉醒)
周海宏:第四个主题?
(观众:战斗)
没错。
周海宏:第五个主题?
(观众:斗争)
周海宏:对,镇压和斗争。明白了吧,你们的音乐细胞足够当沙皇俄国的文化审查官,不是我忽悠出来的。
(现场继续播放《交响诗—芬兰颂》)
最后音乐变成了这样(主题6:斗争/前进),
然后变成这样(主题7:反扑/战斗),
然后是这样,这个旋律被选为芬兰国歌。
然后是这样(主题7斗争/胜利向前),
最后(主题10:胜利)。
周海宏:大家可以看到这个作品的每一个主题,在某种特定情境下和人的情绪反应都有非常准确的联觉关系,这样下来形成了非常通顺和完整的逻辑。你把音乐表现到这么直白的份上,你就不能怪人家把你禁演了,你这就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是,现在我想告诉大家一个令你们失望的消息,这些解释都是我瞎猜的。(观众笑)人家西贝柳斯没有这样解释过,都是凭我自己的感觉。大家可能会有疑问了,你猜得对吗?这样猜的话,谁不会啊?你该不会是理解错了吧?
带着这样的问题,进入第三个问题:“音乐理解何需‘正确’”。
我们来介绍一下音乐理解活动的特征。经常有人问我,周老师,这首曲子给我这种感觉,你说我理解得对不?我自己也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听一首曲子好不容易有点儿感觉了,又担心自己理解得不对,最后对一下乐曲解说,十有八九对不上。为什么?研究告诉我们,声音只有五种属性能够引起人们很粗糙的联觉反应,这就必然导致了很多东西音乐都表现不了。比如明确的具体的视觉的东西,像家居、水果、长相,音乐表现不了。没有具体感性特征的抽象概念,像博爱、平等、经济、法律,音乐也表现不了。
下面听听这首曲子,你告诉我,它给你的感觉表现了什么?
(现场播放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周海宏:什么感觉?千万不能说,一说准错,这是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观众笑)
亚麻色、头发、少女没有一样是音乐可以表现出来的,这首世界名曲从小我都听不出来,现在我也没听出来。大多少音乐作品的作曲家都没有透露创作意图,大家知道贝多芬有《命运交响乐》、《田园交响乐》、《英雄交响乐》,可能他的第一、二、四、七、八交响乐都没有标题。莫扎特写了40多首交响乐,海顿写了100多首交响乐,都没有说音乐表现了什么意图,有的虽然给了一个标题,但是作品绝大多数部分也是没有说明的。
给大家讲一个笑话,这个笑话在音乐界广为流传,据说是真事。
大家知道贝多芬最有名的是《命运》交响乐,表现了“命运在敲门”,很多人都知道。一位老哥去听,听到第一句“当当当当…”时,他说“呀,命运在敲门勒”(用河南话)。继续听,他又说“又敲门了?”,再听,他说“还敲个没完了”?(河南话)
作品表现什么意思啊,不可能从头敲到底吧?绝大多数乐曲解说都包含了很多解说者个人主观想象的成分,我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只要是音乐内容的解说,跑不了写解说的人编的成分,不是他自己编的,就是他找别人一起编的。我都干过这活,上大学的时候,出版社要出一版严肃音乐的磁带,想找人写解说词,说没解说词妨碍购买,我就把这活揽过来了,分给其他学生一起写。一开始我们翻书找内容,但是找不着,根本就没有,怎么办?只好自己听自己写感受。作曲家在作品当中表现了什么,或者直接写乐曲表现了什么,欣赏手册、节目单、教材有哪个写着“我个人觉得音乐表现什么”,没有那样写的,因为站在一个权威的位置上,所以大家都信以为真。我甚至还要告诉大家,甚至许多作品的标题都是后人加上去的,也不是作曲家本人给的。
大家都知道贝多芬最出名的是《月光奏鸣曲》,哪来的?咱小学生都知道,小学六年级语文课文有《月光奏鸣曲的诞生》,从小我就听过这个故事:有一天晚上贝多芬在郊外散步,远方传来琴声,贝多芬循声找去,发现一个小盲女在弹贝多芬的作品,他很感动,就说“能不能让我弹弹啊?小盲女不知道大师就在眼前说“好啊”,贝多芬就即兴演奏了一曲,茫茫月光、湖畔月色,《月光奏鸣曲》就此诞生了。
编的,(观众笑)一小报记者编的,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当初贝多芬就只写了编号没有标题的,一个小报记者杜撰了这个故事第一个放在报纸上,第二个就抄第一个的,第三个抄第二个的,三抄五抄作品就有了标题《月光奏鸣曲》,七抄八抄就进咱们教材了,历史就是这么诞生的。
下面这个作品是伟大的美国作曲家格什温的作品,叫《一个美国人在巴黎》,他首演节目单的解说词是作曲家亲自委托自己的好朋友写的,资料来源绝对直接,现在我来放音乐,你来看解说,看谁能听出来。
(见PPT,解说词: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早晨,一个美国人漫步去爱丽舍广场…走过一家敞了门的咖啡馆…这位美国人过了河…)
现场播放《一个美国人在巴黎》)
周海宏:谁能听出来这是法国巴黎爱丽舍广场?根本就听不出来。大家可能会说了,写解说词的瞎编,作曲家作曲家也不管管他?我再告诉大家一个震惊的消息,很多作曲家也参与了纵容这样编造的行为。我在学校还干了这样的活,别人来找我,作品完成了该交了但还没标题呢,你们搞理论的是不是帮我想一个?我说,让我听一下。一听,我说,就那什么什么什么,作曲的人说,“好,就它了”。作品交上去了,有标题,是我起的,他创作时没想那么多,所以让我替他编。我说让我听一下,他说还没演奏呢,没有音响,不能听。不能听?不能听也能起名字,怎么起?一般来说起抽象的。一个字抽象,叫“诉”,诉啥?诉啥都行。
上次有一个德高望重的大作曲家写了一个标题,人家贝多芬是《英雄交响乐》、《命运交响乐》,他的作品啥标题呢?俩英文字母“YY”交响乐。北京的大指挥家写评论批评他,问作曲者“YY”什么意思?他说,就是“音乐”这俩字第一个字母。(指挥家说)哦,音乐交响乐,那不是跟没标题一样吗?(作曲家说)可我的标题还是“阴阳”、“意韵”俩字的第一个拼音字母。人家说,那你还是哪俩字字母?“医院”不也是“YY”打头吗?
音乐作品当中根本就没有办法表现标题、解说等等,这一方面让我们因为听不出来而产生挫折和沮丧感,另一方面也让我们觉得音乐高深难懂,音乐家高深莫测。那天我随便抄了几个标题,都是很玄的词“….com交响乐”(观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