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novich 著
原来还有人把老唱片的“爆豆声”称为“大瀑布”的?我一个朋友有更诗意的说法,他极嗜柯托在上个世纪初录的那首“摇篮曲”,称之为“雪花中的肖邦”。他甚至拒绝二战后的录音。开始我也是把他看作“走火入魔的怪物”,但现在看法不一样了......
有人嗜老唱片,自辨词称老一辈音乐家的演绎高明,我怀疑这个说法,因为演绎传统是建立在文化的上下文(context)中的,脱离开活生生的现场聆听和语境,光凭唱片谈论异域和异质文化的演绎传统,不过是戴外国人的眼镜,偷用他们的视角和论点,虽然也能说得活灵活现,但毕竟只是个有点联想力的文抄公,不足为凭。我们可以把这一点先搁在一边不论。
我以为老唱片吸引人,有三个原因,一个是人耳的听觉取向,还有是早期录音的特质,最后是人心的文化取向。下面将三点分开来说:
人耳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和录音机最大的区别就是它由大脑控制,有“过滤”功能。很简单,你在一个嘈杂的环境和人交谈,同时用录音机录下现场。在现场,你可以毫不费力、异常清晰地听到对方的话,但当你回放录音机时,就发现了机器的“愚笨”,它平等公正地录下现场声和交谈声,毫无取向。爱乐人都有类似经历:在聆听巴赫赋格时,集中注意力,只听其中某一声部,感官上会产生很奇妙的快感。从美学心理学的角度说,这是一种“阻碍-克服-满足”的过程。老唱片的噪音恰好符合这一快感规律。过于干净、毫无背景噪音的录音使人耳失去了“过滤”的乐趣。立体声环绕声比起单声道,更容易使耳朵疲劳,也有这个因素在起作用。
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单身道老录音比立体声环绕声来,音质要差很多。这完全陷于技术决定论的误区,多几个D,多几个比特,声音就更“美妙”?我也希望如此,这样的话,通向天堂的巴别塔就太容易造了(这个古老的寓言似乎向我们隐喻了技术至上论的未来命运)。实际上在很多时候,结果恰恰相反。两件事情使我产生这个想法:一是读到梅纽因的一个说法,他很苦恼地发现,他在战后录音,要拉出战前他自己老录音里的音质,困难重重。因为战后的高级精密录音设备巨细无遗地将小提琴声音中的“毛刺”一一还原,自己琴音中的毛病像放大镜一样,在录音里被放大了十倍(想想前面的“机器的愚笨”吧),而早期录音的简陋无意中符合了人耳的“过滤”功能。梅纽因怀疑,早期小提琴家诸如克莱斯勒、蒂博的老录音听来,琴音如此美妙醇厚,正是得益于老录音的“美化”;有一次,我在EMI百年的“红匣子”里发现一段战前的老录音,德彪西《佩莉亚斯与梅里桑德》,一段前奏加一点唱段,单声道收声不干净的毛病使这段印象派音乐朦朦胧胧,宛如雾里看花,我后来再也没有听过如此动人的德彪西。于是我形成这样的想法:技术带来的进步,不是绝对的。这个规律适用于各个领域,当然也包括老录音。
最后一点可能有点犯“大而化之”的通病了,简略几句:人心底里头好像总是“怀旧”的,特别是古典乐迷,回首二十世纪早期古典乐界的黄金岁月,自然产生今不如昔,“人比黄花瘦”的感慨来,格外珍视几张泛黄的旧照,在“噼啪爆豆”中寻点过去的衣影鬓香(这自然不同于如今拿怀旧当时髦当商品的恶俗)。爱听老唱片的乐迷坚守的价值令人顿生敬意。最近在看德国大导演Herzog七四年导演的The Enigma of Kaspar Hauser,片头是一个古旧荒寂的德国纽伦堡静景,塔米诺王子的咏叹调“美丽的肖像” 缓缓响起,一段世纪初的老录音,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声音。老录音为我们营造了一个过去时代的幻景。
我始终有个“设疑”,因为处在沪上流行发烧器材热潮中,使得这个疑问越来越困扰我:近乎完美的音乐重播是否会让我们对音乐的感受流于肤浅?音乐就是时间,听音乐实际上是让时间以最精致的方式,从A点到B点,相比文字和绘画,它的这种不可重复性使它更脆弱,更容易只停留在感官的层面,这种危险终归是存在的吧。无论如何,老录音的安全系数高一些。
其次,一般的逻辑认为,最先进的还原技术能最大程度地接近“原声”,所谓的original,那就是“真”。但问题恰恰在于,技术能做到的只是在一个极其狭窄的、可控的范围内,无限接近,绝不是“真”本身,因为“真”本身是开放的,多解的,无限的。有什么器材能纪录下远方的钟声?空气的震动、嗡鸣、距离、一切的一切?用技术复制出来的高保真录音局限了我们对“真”的认识。老录音实际上是技术不成熟的结果,但它戴着诚实的面具,它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它只是一个粗糙地替代品。技术进步了,却试图吞噬“真”。
我只是想以更开放的态度对待录音。光强调老录音的演绎,并不能说明全部问题。许多对西方演绎传统不甚了了的人也在津津有味地听老录音,肯定有更深的心理上的、美学上的东西,如果深挖下去,或许能引申出音乐本质的某些“羽光片影、雪泥鸿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