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荒诞之地,写作发生第一个入围雨果奖的中国人是刘慈欣,第二个是郝景芳。
几年前,郝景芳还在清华念研究生,方向是计量经济学。2011年夏天,她给自己找了份高大上的实习: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驻北京办公室工作。每天,她从五道口出发,倒两次地铁坐到国贸,电梯飞向三十几层,室内恒温,窗明几净——从这样的窗户里打量北京,北京看着也会发光。?
IMF新总裁拉加德上任后来中国「拜票」,郝景芳去接机,陪这位法国前财长、「欧洲最有权力的女人」从首都机场到丽兹卡尔顿饭店,从丽兹卡尔顿到中南海,从中南海再到国家会议中心,点与点之间,绝无停顿。理论上,拉加德当然来过了北京,她见了最高级的领导人、最厉害的经济学家,他们之间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决策,「真的能影响你这个国家人的命运」。而她根本无需接触这个国家里实实在在的人。在拉加德们到来时,北京自有一条黄金通道为其打开,隔绝所有噪音、雾霾、人山人海。当然,人山人海也存在:在报告上跳出来,作为分母,「是numbers,是巨大的数字」。
实习持续了一年多。在国贸,郝景芳穿着小裙子和高跟鞋,参与着关于中国宏观经济的英文讨论。有一段时间,郝景芳住在清河,此地学区房的价格快要突破天际了,但就在她家小区对面,一片「看起来马上就要拆迁的棚户区」已经摇摇欲坠地存在了五六年。年久失修的吊车停在工地上,平房外支楞着小摊,小摊前常年挂着「甩卖」,外来工带着他们大大小小的家当搬进又离开,也带着他们无处可去的孩子,像习惯了漂泊的吉普赛人。
时不时,在以上场景的切换里,郝景芳强烈地感觉到:存在着平行的北京。不是时间的问题——清晨4点的清洁工人和三里屯午夜驻唱歌手们拥有的城市必然不同,就算在同一个时刻,人们就能分享同一个北京吗?手握权力或资本的上层决策者,面色疲惫的白领,然后是保安、快递、送餐员……大家可以共享CBD的物理空间,并发生短暂而漠然的交集(比如小白领从送餐员手上接过外卖)——但所有人都对彼此几乎固定的命运轨迹心知肚明。
2012年,郝景芳花3天时间写完《北京折叠》,发在了水木BBS上。科幻作家宝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宝树记得,这篇科幻小说有点特别,「太空未来、宇宙冒险、打怪升级这些浪漫色彩它全没有」,郝景芳笔下的北京城,除了能「像变形金刚一样折起来」,「几乎就是一个现实主义」。
这是不知年月的北京,空间被极端地分为了三部分。第一空间里的当权者享有完整的一天24小时,第二空间的中产白领和第三空间的底层工人则各自分到一天里的白天和夜晚。每到清晨,大地翻转,城市折叠,不同阶层的人在完全隔绝的时空里过着各自的生活。跨越阶层的通道极其狭窄——并且需要铤而走险。
在北师大教授、科幻文学研究者吴岩看来:反乌托邦小说的典型设置就是阶层的二元对立,「上流社会和贫民,统治者和被统治者」,而郝景芳在《北京折叠》中加入了中产阶级,「让这个故事具有了更为冷峻的现实感」。这种现实感还表现在郝景芳刻意的去戏剧化上:一般来说,上层压榨下层,由此冲突爆发是这类小说的经典模型,但《北京折叠》里,冲突看似始终没有发生,小说主角、来自底层的老刀为了给人送信,从第三空间来到第二空间又进入第一空间,最后带着第一空间的信回去了,既无生离死别也无天人交战。老刀是第三空间两千万垃圾工中的一员,但事实上,由于生产力的发展,机器早已可以代替人处理垃圾,老刀们只不过是出于「维稳」需要而被保留了工作,所以也只能被「塞到夜里」,不参与社会经济的运作。反抗无从发生,因为连剥削者都不存在了——老刀们面对的是无阵之物。
「第三空间的民众对社会而言,仅仅是在消耗资源,而不能创造任何价值,这无疑是更加卑微而可怕的」,吴岩说。郝景芳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老刀们的劳动是艰辛而毫无意义的劳动,那么比起被剥削的残酷,丧失了被剥削价值是不是更加残酷?
4月底,《北京折叠》被宣布入围今年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4个月后她最终获得了这一奖项)。相比去年刘慈欣和他的《三体》第一部入围时的万众期待,《北京折叠》的网络评价却分为两极。批评者认为,雨果奖有明显的政治倾向,《三体》第一部里的「文革」历史,和《北京折叠》里对中国阶层分化的强烈渲染「迎合了美国人的口味」,反观在国内普遍被认为《三体》系列中最好的一部——第二部《黑暗森林》,「因为没有对中国的抹黑」,今年就未能入围。刘慈欣本人则告诉《人物》记者,他认为这种猜测没有道理,「雨果奖是个由大众投票的奖项,它不像星云奖是专家评选的」——他不相信每一个个体读者的意志会受到意识形态如此强烈的左右。「写儿童文学的曹文轩今年也获了安徒生奖,他的作品里又有什么反映社会黑暗、迎合西方可言呢?」
科幻作家夏笳和郝景芳同龄,在她看来,世界分两种人:一种人相信世界是平的,对于大多数抱着iPhone、iPad,成长于「互联网乌托邦」里的年轻人来说,「他可以免费分享名牌大学的MOOC,可以和随便哪国朋友微信或Skype聊天,而且智能穿戴迟早会解决一切语言障碍」,他们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未来世界,只会更平坦、均匀、拥挤且亲密无间呢?但如果你愿意把目光放低一寸,就不可能看不见这个看似平坦的世界中的巨大鸿沟:另一些人生活在沉重的现实引力之下,过着难以想像的生活。
但郝景芳说,有时候并不是愿意与否的问题。她在IMF的那一年,她的两位美国同事——华盛顿总部驻北京代表,「两个清廉自律、正直的好人」,曾让她安排一趟考察,「看看真实的中国,比如北京以外的普通地区是什么样子」。郝景芳联系到河南,河南给安排了一个县,最终他们一行人被带到当地一个「阡陌纵横、桃花盛开」的大户家里,参观了电脑监控的养猪场,看到小猪在智能化猪圈里欢快地吃着猪粮。
大户坚称,像他家这样的情况,在河南普遍得很,听得华盛顿特派员们惊异连连望向郝景芳说:「中国,原来比我们想像的更有活力!」她感到尴尬,哭笑不得地站着,想起了卡夫卡的小说:荒诞之地,写作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