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本博司谈《海景》系列文:杉本博司
我拍摄海景照片已有三十多年。对此项工作,我有着无穷无尽的兴趣,仔细想想,这差不多快成为我终生的事业。之所以对海景感兴趣,还是与我幼儿时期的记忆有关。我能想起的最初记忆,就是海景。
清晰的水平线、万里无云的天空,我的意识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大海就是我意识的原点,我一边巡游全世界的海洋,一边思考人类意识的原点。海景让我意识到,人类数十万年来的进化痕迹一定也残留在我的血液之中。
作为万物之灵,人类的意识得到了充分发展,孕育了人类文明,发展出艺术与宗教,创造了人类历史。最初那个人类意识产生的现场,也可以说是发现人类心灵的现场,我觉得就存在于“海景”之中,它似乎拥有一种潜在的力量,能够重构当初的光景,在现代再次唤醒那最初的意识。
记忆总是随着时间懵懂前行,甚至我都怀疑记忆不过是我的大脑捏造出来的一种幻觉。人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来认识这个世界,而这其中发挥作用的是人类的想象力、幻想力及创造力。
每当我站在面对大海的山崖上注视着海平面的时候,我总会去想象那无限遥远的彼岸。海平面存在于有限之中,而那个“无限遥远”则存在于我的想象之内。
数学的概念到底是被人脑所创造的,,还是这个宇宙中原本就充斥着数学式的理性,而人的大脑只是发现了它们?根据宇宙物理学的研究,宇宙大爆炸以后,它仍在继续膨胀,它的边缘离我越来越远。如此说来,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无限遥远的彼岸,也在不断地离我远去,下一个瞬间就会比我现在这一瞬间能想到的无限远来得更加遥远。
零的概念源起于印度。与其说是源起,还不如说是发明。我想,零应该是作为一的相对概念而诞生的吧。人意识到了“一”也就意味着意识到了“存在”,即“有了我才有世界”的意识。
这是人类客观地认识世界的开始,也是自我意识的萌芽。人类意识到了“一”之后,这个世界才第一次有了能够计算的事情。这个世界才可以量化。人的十指就是人类最早的计算器。当计算的数目超过“十”、无法计算的时候,“无限”这个概念就被创造了出来。
于是,人类又从“一”的相反方向去寻找,存在的反面、“不在”与“非在”就作为“零”这个概念被人意识到。而“零”像自然数一样存在,却又不是自然数。它既不是负数也不是正数,而是作为一个偶数从人类的想象力之中被提取出来。
可以说,宗教也是人类意识外化的产物。在新石器**,泛灵论与巫术认为万物皆有神灵的多神教在世界各地四处开枝散叶。不久,这些教派都万宗归元地向一神教转变,认为有唯一绝对的神灵存在。人类开始在拥有超能力的神灵形象上叠加人类形象,并加以意象化。
就这样,人类意识在高度发展的同时,也变得傲慢。人类开始在自身群体中挑选拥有神之资质的人物,并将其偶像化,从而当做神来祭拜。像查拉图斯特拉、释迦牟尼、耶稣、穆罕默德等人,都是这样被神格化的。
关于释迦被神格化的过程,应该了解一下供奉释迦牟尼遗骨的佛舍利塔是怎么样变化的。释迦牟尼生前认为这个世界诸行无常,他严禁崇拜有形之物。但是,在他死后,围绕他的遗骨,人们陷入了争战状态。人们对释迦牟尼的思慕之情在他死后更加高涨,他的形象开始逐渐被单独地偶像化。
首先,人们制作了佛足石,将它作为释迦牟尼的足迹,接着佛像就出现了。释迦牟尼的言论遭到各种形式的夸大解说,佛教哲学大系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各种教典经书已经非常完备。供奉佛祖舍利的塔也是如此,最初只是坟墓模样的小土丘,后来,为了遮蔽印度地区强烈的日晒,就在小土丘上加了把伞,而出于对佛祖的尊敬,这样的伞就增加到了九重,最后更是把屋顶也放在了上面,并在屋顶上加上佛刹,于是塔的造型就形成了。
这些作为信仰表现形式的物品,最初并不具有特殊的意义,只不过,作为膜拜的对象物,必须要做得宏伟尊贵。而通过膜拜行为,膜拜的对象物与神秘力量合为一体,崇高的造型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到了飞鸟**,佛舍利塔形成法隆寺五重塔这种造型,也流传到了日本。
在日本,舍利塔造型到了平安时期,就开始形成独特发展趋势。也就是上文提到的五轮塔造型。这种造型的理论基础是佛典中记载的、构成这个世界的五大要素:地,水,火,风,空。这是一种直接用释尊舍利的容器来表现宇宙的宏伟计划。这种抽象的表现方式很自然地以一种数学式的形态呈现出来。于是,地为方形,水为球形,火为三角形,风为半圆形,空为宝珠形。
以方形来表现地的物质感。水以球形来表现,这就不言而喻了。火焰的顶尖可视为三角形。而用半圆形来表现风,大概因为那是风越过完整球面的样子吧。至于用宝珠形来表现空,是因为“空”本无形,若要以有形之物来表现无形,那就像一滴水滴落的瞬间。水滴在滴落瞬间形成完整的圆形,并封闭起来。因此,宝珠形表现的是“空”封闭世界之前那一瞬间的样子。于是,世界便以舍利塔这种造型,或者说是以模拟的形式被虚构出来了。
虽然没有宗教信仰,但杉本博司的光学玻璃五轮塔,完美体现了他对艺术的信仰。
数学就是将这个世界转换成数字来进行表现。这种以数学的方式理解世界的想法,让我重新回归美与信仰的原点。但是,现在我的心里,并不存在我认为应该皈依的偶像。在毁神去佛的现代,对于我这种落后于**之人,如果非要勉强地找出一个对象的话,那也只有我的意识之源—海景。于是,我用光学玻璃做成五轮塔,并将我拍摄的海景照片放入五轮塔的水球之中。
除了上面的“潮汐颜色”系列,最近,还创作了一组“黑潮”系列,这个标题是双关语,指的是在北太平洋将温暖的热带海水向北输送到北极的强烈的西部边界流,被称为“黑潮”。在这组作品中,海水给人的感觉变得截然不同,变得神秘且富有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