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利奈尔: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
余扬
1911 年 9 月 7 日清晨,差不多往常送来牛奶的时刻,纪尧姆·阿波利奈尔家响起急促的敲门 声。进来的是警察,亮出证件后,紧接着就是搜查、逮捕。罪名是窝藏罪犯,合谋偷窃,阿波利 奈尔被直接送进郊区的一所监狱。日后,这位法国“超现实主义”代表诗人写道:我觉得从此进 入一个处于地球外的地方,我将在那里消亡。
尽管这起著名的《蒙娜丽莎》失窃事件,仅在十天后就有了更明确的线索。阿波利奈尔得以 摆脱嫌疑,并被当即释放,这一事件却深深镌刻进他的生命历程。
事情缘于一个名叫皮耶雷的小偷的“恶作剧”。他带着一件从卢浮宫偷来的雕塑来到报社, 并声称知道《蒙娜丽莎》的下落。这条消息被刊登在第二天报纸的头条,着实把阿波利奈尔吓了 一跳,因为他和画家毕加索曾向此人购买过几件同样来路的雕塑。阿波利奈尔赶紧找到毕加索, 两人决定将赃物丢进塞纳河。他们将雕塑装进箱子,鬼鬼祟祟来到河边,由于人多眼杂,一直找 不到弃赃的时机。回到毕加索的住处,思来想去,最终决定由阿波利奈尔把赃物交给《巴黎日报》, 希望报社在不透露姓名的情况下,将这些雕塑还给卢浮宫。
然而,报社在收下赃物之后竟食言,把这件事作为报纸头条刊出。不久,阿波利奈尔就被逮捕。他原指望毕加索能站出来帮他说两句话,证明他和皮耶雷之间没有什么瓜葛,从而洗刷冤情。 可当毕加索被带到审讯室的时候,竟一口咬定自己不认识眼前这位诗人。这一冰冷刺骨的“指认” 像子弹一样击碎了阿波利奈尔的心。出狱后,他离开了原来的朋友圈,从此绝口不提和毕加索曾经的友情。
更沉重的打击还在于一年后他与画家恋人玛丽·洛朗森的分手。以当时的道德观,与警方和法庭的“牵扯”是很难洗刷的污点,洛朗森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两人原本就存在的某些感情裂痕变得无法弥合,最终走向决裂。这次分手,使得阿波利奈尔写出了最广为人知的诗歌《米拉波桥》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敲响/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这首诗不仅成为法国现代诗歌史上的代表作品,还被永久刻在了巴黎米拉波桥桥头。分手后,洛朗森也未曾忘情于阿波利奈尔,1956 年去世时,她在遗嘱中要求将阿波利奈尔的情书放在胸口一起下葬。
1914 年,阿波利奈尔到并非他祖国的尼斯参加了军队,朋友们相信,这是他内心深处抹不去在巴黎坐牢的阴影,要用三色旗的荣誉去忘掉戴手铐的耻辱。1916 年,他在前线头部中弹受伤, 治疗后退至后方工作。1918 年他患上西班牙流感,最终不治身亡,那天是11月9日,两天后,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
有人说,如果假以天年,阿波利奈尔定然能立下更加令人瞩目的文学功绩。其实,他生前在众多领域取得的可谓光怪陆离的艺术成就,已足以令他不朽。他是“超现实主义”这一深刻影响了 20 世纪人类文化史的学术名词的命名者;他是带有浓郁探索色彩的现代派诗人,他的诗歌让 后世的天才诗人保罗·策兰叹服;他是 20 世纪初巴黎前卫艺术群体的轴心人物,“发现”了立体 派、未来派等欧洲现代艺术流派。他写诗、写文论、写戏剧、写短篇、写长篇,他甚至还著下在西方色情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长篇色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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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识阿波利奈尔后不久,画家马克斯·雅各布即为他倾倒。这不仅缘于阿波利奈尔英俊的相 貌,更在他落拓不羁的谈吐和举止。阿波利奈尔博学多才,天文地理、人文历史无所不知。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十分讨人喜欢。他时而拿出学者的姿态发表长篇大论,有时又像孩子一般发出平庸的傻笑,并以最不雅观的小丑似的滑稽动作向上流社会人士表示最美好的敬意;他时而也搞些恶作剧,在从路边糕点铺的柜台前经过时,将脚高高抬起往上面一搁,再放上个臭气熏天的响屁,拍拍屁股走人。
与其自由的天性相仿,阿波利奈尔赋予了诗歌无限的自由性。他不知餍足地追求形式的创新, 渴望使用出人意料的词语和形象,有意躲避别人走过的路。《烧酒集》出版前夕,他索性删除全 部标点符号,这在世界诗歌史上堪称破天荒的创举;在他逝世前出版的《图像诗》的一些诗歌里, 他将诗句分散排列成奇异的图像,比如《下雨》这首诗就是歪歪扭扭从纸页上端竖着排下来几行 字,以便模拟出雨丝的形状,这标志着现代诗在诗体与格律上的第一次彻底的解放。
当然,作为毕加索和立体派绘画的拥护者,阿波利奈尔的创新并非仅仅停留在形式的标新立异上。在他看来,视觉本能比诗意的洞察力所能达到的效果更为清晰。因此,视觉对他的萦绕更有一种美学和哲学上的根底。正是通过图像诗的诗歌视觉形象,阿波利奈尔与原始民们一样,以最贴近的方式探索着世界。在他的强调下,图像诗作为创造力的绝佳发挥手段,用图像和语词表达了诗歌的原初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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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利奈尔以诗歌闻名于世,却是从创作小说步入写作生涯。仿若对超现实主义文学主张的 践行,他的小说同样充满超现实主义的奇特想象,且笔调极尽“黑色幽默”。他不少作品的构思 都建立在科学幻想的基础上,在当时看来,绝对是超现实的,但在多年之后的现时代,一些情节 却不无科学依据。
《奥诺雷·苏布拉克的失踪》描写骗子奥诺雷·苏布拉克具有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拟态功能, 令人联想起三十多年后马塞尔·埃梅的那篇在文学史上更为著名的《穿墙记》;《遥控感触》讲一 个江湖骗子多尔梅桑男爵假借阿尔达维的名义把自己伪装成救世主弥赛亚,结果欺骗了成千上万 善良而又轻信的人们,有意思的是,骗子所用的所谓“科学仪器”,即使在今天看来也属于高科 技的产物;《过去与未来之王亚瑟》,则集科幻小说和历史小说特点于一体,很好地体现了阿波利 奈尔结合“未来”与“过去”的文学尝试,小说结尾以史实的细节,使读者从 2105 年的伦敦又 回到了 20 世纪初期的现实。
作为世界文学史上著名的“私生子作家”,阿波利奈尔的身世可谓黑色幽默的范本。他的真 实姓名是维廉·阿波利那斯·德·科斯托维斯基,父亲是西西里岛王国军队的一位军官,母亲为 教皇贴身侍卫中一个波兰军官的女儿。孩童时代,阿波利奈尔住在位于维伊奈的母亲家豪华的房 子里,生活极尽奢华,来到巴黎后却陷入困顿。为了生存,他做过银行小职员、书店小伙计、家 庭教师和记者。然而,他干得最多的事还是“伪写作”,为得到少得可怜的酬金,他替一些著名 小说作家撰写在《晨报》上连载的爱情小说,还替一个大学生写过一篇关于革命时期作家的博士 论文。
虽然被公认为是法国 20 世纪第一个大诗人,直到去世前两年,阿波利奈尔才被获准加入法 国籍。他从一战的炮弹堆中捡回一条命,却最终没能逃过流感这样一个小小微生物的魔爪!恰如 《烧酒集》所预示的:你喝着这烧酒/烫得像你的生命/你喝你的生命/像喝烈酒一瓶/这瓶烧酒最终 碎裂无声音。临一战结束前两天,时年 38 岁的诗人逝世,他身上覆盖着三色旗,被送往巴黎拉 雪兹公墓。
原载于:文学报/2011 年/2 月/17 日/第 00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