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之交】鲁宾斯坦与霍洛维茨的一段往事
阿图尔.鲁宾斯坦
这是20世纪20年代的事。到外地演出之后,回到了我在巴黎蒙马特区的家里。朋友们一个个打来电话,其中有弥西阿。“真叫人高兴,你回来啦!阿图尔,来喝茶吧。为你准备了你意想不到的好东西。”
到了那儿,还来了不少客。有些是熟人,见到我都非常欣喜。
弥西阿得意扬扬,捧起一叠唱片宣布:“大家就要听到的是一套了不起的唱片,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弹的拉赫马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说着便开始在留声机上放起来。
于是,我们听到了辉煌的演奏。我还从来不曾听到过这样好的唱片。
弥西阿注意到了我的惊喜的神情,大为开心。“现场演出比这更精彩动人,他就要在歌剧院举行独奏会了。去不去听?”但是他开独奏会的日期我正好要去伦敦演出,这样便听不成了。
我愿意老老实实承认,看到人们为这个霍洛维茨如此起劲,引起自己心头一丝酸意。我那些本来最坚定地为我撑腰的好朋友,那些最忠诚地为我喝彩的人,如今除了年轻的霍洛维茨,再没有别的话题想谈了!
此后我除了英国,还去了西班牙、意大利和比利时。在安特卫普饱看了一通鲁本斯的绘画,又看了凡。爱克的三联画。自从在德累斯顿看了拉斐尔的圣母像以来,久已不曾有如此赏心悦目的享受了。
一返回巴黎,又接到了弥西阿召赴午宴的邀请。
“有个会叫你惊喜的消息。”她告诉我:“自从霍洛维茨在歌剧院开了独奏会大获成功,我问过剧院总监:接着来一场你的独奏会怎么样,刚才有了回音,时间安排在5月份。”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自尊心不允许我把心里的喜悦流露出来。等到宴毕客散,只剩我们两个,我对她报以一个热情的拥抱。
为了这件大事,对于演出节目的准备我狠下了一番工夫。如果回忆没出错,节目是以《热情奏鸣曲》开始,接下去是肖邦的三四首比较有分量的作品。休息之后的下半场,弹两三首德彪西的,然后是两首西班牙曲子,最后以《比德鲁什卡》改编曲结束。
对歌剧院这场演出我感到很是愉快。自从上次在香榭丽宫剧场举行我的第二次公演之后,这次我有了更多的听众见面的机会,何况,这又是法兰西最好的场子。
演出大获成功,超过了自己的期望,不等到我接连弹完三首反场曲,听众都坐在那里不动。夹在一群朋友中间,上后台来致贺的,有个瘦瘦的人,个头比我高一点,相貌可喜,他向我讲俄国话:“我是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在基辅就听过你的演奏了。那年我才7岁。”我向他表示遗憾,因为自己还没听过他的演奏。听他说起又将在香榭丽宫剧场演出,我表示高兴。我们共进了午餐。霍洛维茨谈了很多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告诉我,他是跟布鲁门费尔德学的琴,此人同我的朋友西曼诺夫斯基是亲戚。又谈到他和他的朋友米尔斯坦、皮亚蒂戈斯基怎样成功地逃出苏联的经过。
他在香榭丽宫剧场的那场演出,场内挤得满满的,直挨到最后一刻我才弄到了一张加座票。那回的全部节目是哪些已经记不清了,一直忘不掉的是李斯特改编帕格尼尼的两首随想曲(降E大调和E大调的)。在他的演奏中,有比华丽技巧更值得听的东西,举重若轻的高雅气派,有某种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神奇之处。他也弹了两首肖邦的力作:《幻想波兰舞曲》和《船歌》,都弹出了大师的水平,尽管他的演绎跟我自己的感受并不相符。音乐会的高潮是在他反场节目的时候。弹的是他本人改编的《卡门》中那个《茨冈之舞》,他利用曲中的三次反复把情绪发展到一个令人震眩的顶点,大家紧张激动得身不由己地跳了起来。
等他把反场曲弹完,我同众人一拥而进,到后台去祝贺他演出成功。他正在换衣服的时候,崇拜者,其中大多数是我的好友,大家提高了嗓门争相发表评论,我是喊得最响的一个。
霍洛维茨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揩着苍白的面孔上的汗,拿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王者的神气,淡淡地接受了崇拜者的赞扬。我走到他跟前,他说:“咳,在《幻想波兰舞曲》里弹了个错音!”我倒情愿的是,付出十年生命来换取在一场演出中只有一个错音!
斯丹纳邀我去吃饭,信里还说:也请了霍洛维茨。……还有,可别忘了我客厅里有两架好钢琴!在他家,我跟霍洛维茨一连几个夜晚弹钢琴二重奏。创作的改编的,只要手边有谱就弹。像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西班牙随想曲》、夏布里埃的狂想曲《西班牙》,还有瓦格纳的许多作品。霍洛维茨对于瓦格纳的音乐还是刚刚接触。雅克。费夫里,是个看一眼便能视奏的能人。有时由他来替换我弹第二钢琴的部分。例如弹德彪西的《白与黑》这种我同霍洛维茨都感到棘手的曲子,但是一弹到他的《夜曲》中的《云》,我们也报复了他。
那一段时间,霍洛维茨同我是知心朋友。彼此只叫名字,相互以“你”相呼。
他常来找我商量关于选哪些作品做反场曲最有效果之类的问题。不过,我渐渐地觉得,我们两个之间存在着微妙的距离。他对我友好,就像是君主对臣子的示恩,他只不过是用友好的态度对待我而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在使用我。一句话,他并不把我看作同他一般高下的人。作为一个艺术家,这叫我深深地感到丧气。而我深信不疑的是,比起他来,自己是更懂得音乐的。对音乐的理解,更成熟的是我。与此同时,我又完全意识到自己有可怕的毛病——对于乐曲细节的处理太粗心大意了。对于上台演奏,有时根本不当回事,只当成是消遣而已。这一切又都怨自己那该死的习惯,练什么曲子都毫不费劲,然后便轻轻松松地去演出。所以,尽管在对音乐的理解上自感比他优越,但还是不得不承认的是,霍洛维茨是比我高明得多的钢琴家。
霍洛维茨又到了巴黎。有天早上来了个电话:“今天打算作何消遣?”我领会了他的意思:“上我这儿来,一道去吃午饭!”他马上接受了邀请。此时我身上还穿着晨衣,没来得及洗漱。来到之后,他先来了个友好的拥抱,随即向钢琴前一坐,为我弹了一通各式各样的小曲子。“海顿这首奏鸣曲的最后乐章,是反场用的好节目,对吧?”看到我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就要我谈谈自己对如何选择这类曲子的看法。发现我根本不考虑什么事先准备反场曲目,他颇感意外。自己的习惯是顺着演出时的现场气氛和当时的灵感来确定弹什么。演出之前,确实不知道自己会弹哪一曲。
好吧,请他上一家馆子吃了顿味道不错的午餐。然后他去办他的杂事,再回来同我共进晚餐。最后,玩一两家夜总会。照这样子打发了一天的生活,成了我们两个人友好交往的常规。
霍洛维茨自称是我的朋友,他向我表示友好的方式是毫无难色地领受我的款待。
但我感到他是以美国金元大亨的眼光,把我看成是低一等的人。
说老实话,对他名利双收,我从不眼红。霍洛维茨,当然是个大演奏家,然而他并不是个大音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