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布列松:用审美赋予世界意义文 | 阮义忠
我在一九八四年于台湾的《雄狮美术》发表过一篇有关布列松的研究文章,开宗明义地点出:
“布列松是摄影史上的一道门,不管你喜不喜欢他,只要想走这条路,就会打他的门楣下经过。当然,你有能力的话,也可以撑竿跳从门上跨过。”
事隔四分之一世纪,我的看法依旧没变。摄影身为工业革命后的一项新的表现工具,见证了人类社会在急速迈向科技文明的同时,匆促地丢失传统,错乱认同。
摄影最有力的特质,就是可以随时捕捉正在消失、一去不回的时光。它可以是一种批判工具,但更难能可贵的,是对美好事物所作出的肯定。布列松观察平凡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中的微琐事件,捕捉他们在歌咏生命时绽放自己。
换句话说,在任何不起眼的事物当中,布列松都可以品味出生命的珍贵。他凝视着稍纵即逝的瞬间,拼命用全部的专业训练、审美素养与个人情调,把大家看不见的那最微妙的时空交叉关系停格。
他这么说过:
“天下之事莫不各有其决定性的瞬间。对我来说,相机就是素描簿,一种直觉和自发的工具,套句术语——它主宰着怀疑和决定同时并生的瞬间。为了‘赋予世界意义’,摄影者必须感觉自己与镜头内所看到的事物息息相关。”
从来没有人像布列松那样,将摄影的地位提高到等同于其他的艺术表现。他的照片不仅是视觉表达,并且教导着我们,摄影是一种看的艺术、看的哲学以及看的伦理。在他之后的无数摄影家,透过相机传达了对世界的关怀,也扩展及丰富了自己的生命。
布列松从不裁切照片。许多人对这样的严格自律不以为然,觉得为了使照片效果更好,裁切一下又何妨?其实,他并不是不裁切影像,而是在取景时已于观景窗上做好了切割。更确切地说,在按下快门之前,他已经裁切好了一张完美的构图。换句话说,他的照片是不能事后更动的,要不就是经典,要不就是失败。
我很能体会并赞同这种属于创作者的极度自律。有些人认为,艺术家应该拥有无限大的空间,有权利挑战极限,一切人、事、物都可依自己的想象摆弄。但这是在表现对象,还是在证明自己?
艺术绝对不该沉溺于自恋,而是应当找出自己与对象在生活中的共鸣。布列松的作品就是如此。他永远认真去体会眼前景象的生命内涵,并找出其最厚的深度。
有时,他甚至可以在日常生活中看到无尽的象征,拍出梦般的情景。他的摄影作品最迷人之处,当然是那“决定的一瞬间”;但是,其中的魅力又在于让人好奇,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又会变成怎么样。这种连接过去与未来的联想,构成他的作品特质,也使他的照片特别耐看。
最近,我在电视上看到奥黛丽·赫本与亨利·方达主演的经典老片《战争与和平》,为该片所传达的人性光辉激动不已。我在初中就看过托尔斯泰的这部原作了,四十年后,他那永恒的人道精神有如当头棒喝,提醒我,这一路走来,在得到美好的生活、成功的事业之后,是不是也失去了什么?少年**纯真、无染的理想与志向是否依旧跟随着我?
当天晚上,我把托尔斯泰传又找了出来,虽然年纪大了、眼力差了,还是勉力把这位伟人的一生又温习了一遍。人生在世,于任何阶段都应该有一个榜样。每个人因缘不同,效法的对象当然也不同,可是最终目的却应该是相同的——那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好。“好”的定义是什么?做对自己有益的事叫自私,做对别人有益的事才叫好。托尔斯泰是人类的典范,布列松也是;只要愿意留心,在历史上有很多像他们一样的人物。
在计算机无孔不入的渗透下,二十一世纪已注定会使人类更加迷失在虚拟的价值体系中。自从手机也有照相功能后,年轻一代最感兴趣的摄影对象就是自己,整天眼盯着计算机屏幕,耳听着MP3,给予先人养分的真实世界离他们越来越远,或许连定义也不一样了。
信息越来越多,生活体验越来越少,心灵自然也越来越空洞。布列松从拿相机的第一天开始,直到闭上眼都始终是个“模拟”的人。他用自己的身、心、灵与周遭环境以及整个世界相应合,鲜活的生命体验一回回地激荡出火花,一帧帧地化为传世之作。
在布列松的年代,一张摄影作品就是一刻摄影者与被摄者的生命交流,那是摄影的黄金**,也是人性光辉闪耀的**。这样的**,对今后的世界应该永远有启示作用。
历史随着时间的流逝离我们越来越远,与现代人之间的迷障也越来越厚。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我们抱着挖掘宝藏那样的心情,主动找出并呈现珍贵的传统价值,并细细体会,这些价值在纷扰不安的现今,必能带来安定与导航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