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曲家肖松(Ernest Chausson)是丹第(Vincent D’Indy,1851—1931)的师弟,他俩是弗兰克(Cesar Auguste Frank,1822—1890)最知名的学生。肖松比丹第小4岁,他 1855年1月20日生于巴黎,却英年早逝,1899年6月10日,44岁时在乡间骑自行车不慎撞到墙上,死于芒特(Mantes)附近的利梅(Limay)。
从肖松留下的一张照片看,他留着大胡子,眼神忧郁。他出生于一个富裕的建筑承包商家庭,先随父亲的意愿学法律,1879年才转入巴黎音乐学院,师从马斯奈,再转从弗兰克。他创作的第一首作品,是一首钢琴幻想曲(1879);第一首成熟的作品,则是献给女钢琴家让娜(Jeanne Escudier)的交响诗《维维亚娜》(1882),第二年他就娶她为妻。
从1882到他去世的1899,他的创作生涯非常短暂,且这17年中,据说他创作每一小节音乐都会深思熟虑,所以创作量极低。其作品编号,连歌曲在内,一共才延续到第39号。他最为人熟知的作品,是为小提琴与乐队而作的《音诗》(1896),它演奏时间仅16分钟,创作灵感来自屠格涅夫一篇小说中,一位少女被梦中一把有魔力的小提琴诱惑的故事。肖松把这个勾引肉欲的故事引向悲伤,它的神秘引子引出的小提琴独奏主题是那样孤清中的忧郁、悲愁又无奈,令人想到暗夜中游动的那一线雪白的浪脊。待乐队呼应时,银白弥漫,如惨淡月色下,那风吹银色花瓣漫天飞舞的景象。独奏小提琴是通过脆弱的诉说,在引导一条布满鲜花的阳光暧昧之路,它诉说的软弱所构成的妩媚实在是太美了,美到没一个少女不愿意被勾引。最后,小提琴委延在乐队中,表现的是一种心旌摇荡、迷醉缠绵其中绝不愿苏醒的甜蜜。
这首《音诗》雅致神秘,只需一个乐章,就达到了小提琴与乐队表现的最高境界。以它反衬肖松惟一的《降B大调交响曲》(1889—1890),就多少显得有点逊色。这首三乐章交响曲表达了过于沉重的痛苦与悲哀,虽然每个乐章中段,在沉重和弦的稀薄处,都会有些轻盈迷惘的妩媚,但主体都承载了过于浓重的情绪。肖松自己并不喜欢交响曲这种形式,他随后的《第二交响曲》,一直拖延到去世都没最后完成。他最重要的作品是室内乐,包括一首钢琴四重奏、一首弦乐四重奏、一首钢琴三重奏与一首为钢琴、小提琴与弦乐四重奏而作的《D大调协奏曲》(1889—1991)。
肖松的室内乐中,最突出的就是这首《D大调协奏曲》,它其实是一首以钢琴与小提琴为主奏的六重奏。这首协奏曲的第一乐章以惊叹号似的命运提示为开头,缓缓的忧愁似水墨洇染后,就是对似水流年的倾诉,所有岁月都如泛着深情波澜之流水,更多的辛酸,对命运也就有更多的感叹。主奏小提琴如波澜中的颠簸之船,被命运之波戏弄,只能叹息而生发美丽的委屈。这委屈变成情绪纠结,无以排解,就有无为的挣扎。但肖松是不会有愤怒的,钢琴清朗忽似清风袭来,委屈就随涟漪粼粼荡漾开去,情绪自我告慰,波澜不惊,心境就变得清淡。第二乐章是一首西西里舞曲,像在自我告慰、自我麻痹、自我满足、自我欣赏中,清高地翩然起舞。这是肖松音乐中最美的一个乐章,正因其美,也就倍添了更多酸楚。第三乐章的慢板显得凄清,像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整个世界都冷酷地沉睡了,只留一个孤独者无助走在一条深深的隧道之中。风寒袭人,隧道里只有寒影相伴,惟有内心的温热在支持前行。最后的第四乐章是肖松作品中惯用的,通过切分节奏的魅力意气风发,以悠扬一扫阴霾。这时,对人生与命运的回顾已经没有抱怨,只有坚定中有些自嘲的语态。在辗转反侧的反思之后,最终凝成一首昂扬着但五味杂陈的人生之歌。
在肖松有限的音乐中,表达的其实都是美丽的痛苦。在“他恬静的仪表下,藏着一颗深为人类痛苦而痛苦的心”。他的另一首重要作品,就是用了8年时间,为次女高音与管弦乐队而作的《爱与海之诗》(1882—1890)。它为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布绍(Maurice Bouchor,1855—1929)的两首诗《水之花》与《爱之死》谱曲,中间以简短的间奏连接。前一首写爱情的酸涩,虽有紫丁香与玫瑰花的浪漫气息,但海浪无情,温馨随波即逝,留下的只有冷漠的告别。后一首写爱的死亡,夜色掩埋了玫瑰,星光在诉说爱的尸骸的恐惧,风吹满地落叶,月色如幽灵在低语。肖松自己深深沉迷在这断肠诗意中,找到了一个可供深情凝视的载体。与这首《爱与海之诗》常在一起演唱的,还有一首为女中音与钢琴、弦乐四重奏而作的《永恒之歌》(1898),它是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格洛(Charles Gros,1842—1888)的一首悼亡妻诗,以更伤感的调子,诉说生死两相茫的怀恋。这是肖松生命中的最后作品,我看作他自己的告别之歌。
文:朱伟